我知道,“武隆”加“避”的提法有點怪異,甚至讓人莫名其妙。但我實在想不出什么更妥帖的字眼,來表達我對武隆的復雜感覺,以及期冀等等。
武隆總在推拒。它就像一位避世的神仙,一直深藏在重慶的崇山峻嶺中,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不肯現身。即如現在,互聯網已經把全世界都捆綁在一條通衢大道上了,武隆雖也是“無可奈何花落去”,卻還執拗地在道路上設置了長長短短、大大小小無數個隧道,讓人不經過九九八十一洞,不充分體驗磨牙吮血的渝路艱險,不徹底改變“武隆為我而在”的思維方式之后,不能輕易見到它。
異質的武隆,經歷過上千萬個冬夏春秋的霜雪,什么招都能化解了。
說它異質,是因為它不僅出落得生猛,懸崖、峭壁、森林、溶洞、大江,能現七十二種身形,不懼三十六路妖怪;還因為它脾氣暴躁,一言不合,一事不遂,就突然暴跳起來,拳打腳踢,山崩地裂,打出一個直立于天宇和大地之間的大天坑,又踢開了一條長5公里、深500米的大地縫。從此,武隆就一直折騰在不停頓的造山大運動之中,上下搖晃不已,左右顛簸不停,人人皆喊頭暈目眩,它卻高興得哈哈大笑。
武隆的異質,還表現在性格乖戾,在本來就黑漆漆的大山里,又建起一座嚇得人靈魂出竅的黑色客棧“天福官驛”。凡看過電影《滿城盡帶黃金甲》的人,都對影片中那陰森可怖的黑色調客棧,留下了極其恐怖的印象。我記得當時電影推進到那客棧時,正是夜間,主人公們在那里睡覺,一群蒙面黑衣人來偷襲,我被嚇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一顆心縮成一團,手腳冰涼渾身凍成了一塊冰;而此番身臨張藝謀選定的這個實景拍攝地,心又糾結成一團,心想他是怎么找到這個古怪地方的?周圍的四面大山本來就已經把光線壓得暗無天日,而客棧還都是采用了黑墻、黑瓦、黑門、黑窗、黑立柱……總之是一片黑色調,站在院落里,雖然身邊盡是喧嚷的游人,但看著頭頂上、身背后壓迫下來的嶙峋怪石,想著電影里那些突襲飛來的黑衣人,不由得在黑暗的色調里頭皮發麻,頻頻地往山崖上瞭望,唯恐那些黑衣人突然出現,突然射來黑色的箭鏃。
武隆的異質還在于它的脾氣特別倔犟:經過千萬年的頑韌開鑿,它竟然整出了一條粗壯的芙蓉江大峽谷,不僅讓油綠汪汪的芙蓉江長年豐盛地涌流,把玉光瑩瑩的綠意牢牢鎖在了武隆;還將一個超巨型的石灰巖洞穴,也就是我們俗稱的溶洞放在了江畔,起名芙蓉洞。這個藝術宮殿一般的鐘乳石大寶庫,被稱為洞穴科學博物館,長達2.7公里,洞體高闊,石花滿目,幾乎包括了目前人類所發現的所有70多種鐘乳石沉積類型,堪稱“輝煌”。其中有一個大廳的面積竟然達到1.1萬平方米,密布著各種各類各形各狀的鐘乳石,大的巨如山巖,巍峨壯麗,小的儼然微雕,玲瓏剔透,讓人愛戀,迷戀,留戀,依依舍不得離去,遂索性給大廳留下了一個輝煌的名字,就叫做“輝煌大廳”。
武隆還爭強好勝,整出了一個世界上規模最大的珠串式天生橋群以及世界最高的喀斯特天生橋——天生三橋。好震撼人吶,在那由高山、峻嶺、峽谷、大河、密林、巖洞……組成的莽莽喀斯特大空間中,人力不逮,造化出手,修造了三座宏大巍峨的大石橋,高度皆在300米以上,橋面跨度500米以上,飛架在萬丈虛空中,看得人心驚膽戰,無敢以身試攀者,只能遠遠地望洋興嘆,為之起名曰:“天龍橋”、“青龍橋”、“黑龍橋”。這三條巨龍,盤踞在不足1平方公里的地盤上,牢牢看護著腳下這片世所罕見的喀斯特地貌帶,以及武隆所獨有的醉人景觀:藍天白云、陽光紗霧、密林深樹、蒼翠山巒、倒掛懸崖、奇聳峭壁、飛流瀑布、淙淙小溪、茵茵綠草、搖曳鮮花、清涼竹語、往來鳥獸、自在自由、大千世界、桃花源……
這就是了,武隆也不總是一個壞脾氣的老倔頭。當春天來到的時候,當小鳥興奮啁啾的時候,它就變成了一個溫順的大男孩,耐心地植種出一片天下獨秀的高山草場。幾十萬畝的青草一起發力,長! 長! 長! 不用很久,草就可以滑了,小伙子們哇哇叫著,勇猛沖進去,來個嘴啃泥,嘗嘗青草的滋味,回到了早已被城市們忘卻的大自然;姑娘們巧笑倩兮,暢快地趴在草地上,擠一手綠汁,弄花了臉龐弄臟了衣裳卻毫不在乎,只要求返回人類的初年。太可惜的是,還沒玩過癮呢,嚴冬就降臨了,白色的冰霜封鎖住整個高山草場,皚皚白雪就飄下來了。不過沒關系,一點也沒有關系,在一聲聲“滑雪去嘞——”的亢奮中,滑草改為滑雪,滑雪滑草兩相知。
武隆被稱為“千里烏江畫廊”中的第一位絕色美女。伊的漂亮是全方位的,渾身上下,連同眼睛所觀之物、手臂所指之向、氣質氤氳之處,整體勾畫出了森林、石林、洞林,以及石頭上長樹、石縫中盤根、石心里結果的大美景象,與古樹、明河、暗流、瀑布、深潭、山泉、溶洞等結構在一起,鋪展成了一幅豐富多彩的畫面。伊仍不滿足,又穿上彩虹的衣衫、白云的長裙,多層次地展現了漏斗、洼地、谷地、槽谷等原始森林景觀和盆地、洞穴、錐峰、石筍、峰叢、喀斯特潭等山地奇景,活生生把一個人間的武隆,變幻成縹緲仙境。
于是,武隆最盛大的節日,來臨了!
公元2007年6月27日,武隆的名字被懸掛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第三十一屆世界遺產大會的電子大屏幕上,接受來自世界各國評委們的審議。這些或金發碧眼,或黑膚厚唇,或西服革履,或環佩叮當,或白發蒼蒼,或窈窕淑女的國際高端評委們,吃驚地觀看著重慶武隆喀斯特舉世無雙的美姿,一個個心醉神迷,無不為之嚴重傾倒,最終,都心悅誠服地、毫不猶豫地、十全十美地、皆大歡喜地投了贊成票,使中華的武隆、令人驕傲的武隆,成功列入《世界遺產名錄》,成為中國第六個、重慶唯一的世界自然遺產。
武隆縣城不大,一條清澈的江水環城而繞,把大玻璃幕墻的樓廈、貨品鮮亮的大商城小商場、市民休憩的街心花園、人聲鼎沸的街道、正放映著國際大片的電影院等等象征著現代文明的城區圍在里面;又把沿著山崖次第而上的層層臺階、塊塊菜田、幢幢農舍、株株綠樹等等代表著農業文明的郊區,展示在眼際線之內。作為國家扶貧工作重點縣、全國科技扶貧示范縣、全國農村公路建設試點縣和三峽庫區淹沒縣,武隆成功進入世遺后,面臨著怎樣縱深發展以及向何處用力的問題。
這時,我的“避”字就派上了用場。“避”,有“避免”、“避世”、“避災”、“避難”等意思,還有“躲避”和“防止”的內涵。建議武隆要保持一貫的自然、平穩、低調、邊緣、環保的綠色發展之路,避免卷入太喧囂、太中心、太快速、太高調、太非自然狀態的大躍進式的發展浪潮中;最最重要的是,一定要避免因為快上快開發,而破壞了武隆這片蓊郁、豐茂、純凈、天真、已保存千萬年的喀斯特大寶地。
縣文聯的同志笑了。縣委縣政府上上下下的工作人員都笑了。41萬武隆人民也都笑了。他們正是這么做的,真多余我這外人來饒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