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園銅鼓箐

 　　世間太喧鬧了，總有一處僻靜的地方能安放心靈。如果有，那應該是閨藏深山的銅鼓箐。銅鼓箐處在白馬山趙家鄉上堡村巖上，十多戶人家被大山深情擁抱，落在一個藤椅般的地形里。趙云山聳立，一條河從中間穿過，水浪蕩而來，又浪蕩而去，等到了崖壁，山突然一陡，一條河就驚天動地般落下去了。

　　落下河流的地方叫漂水岸。我家在漂水岸對面，每到漲水天，就能聽到“隆隆”的瀑布聲。太陽出來的時候，水霧從深澗里升上來，銅鼓箐便喂養出一道絢麗的彩虹。我們村是一個盆地，出村要爬上漂水岸，翻過銅鼓箐，走過趕飯堡，淌過爛蕩埡口，跨過后河，穿過一大片森林，再走二十公里，才能到國道319邊的樂村坐車，去南川或重慶。

　　去銅鼓箐是一條鬼見愁的路，一聽到“覷牙坡”、“滴水巖”、“摔馬崖”這些名字，就讓我們頭皮發麻。嶙峋的山崖、陰森的水流、突兀的山嘴、盤旋的山路，只能讓我們望而卻步。半崖有一泉，叫銀子洞，涔涔地往外冒著甘洌的山泉水。大人們把銅鼓箐編成歌，去山上打柴走到半坡，就要“毛起”聲音喊一曲：

　　炊煙籠坪臺上臺，霧上山頭巖上巖。

　　爬到巖上喊一聲，沱中有人應過來。

　　小的時候，我生活在盆地里，每天坐井觀天，以為天就蓋在四面山上。大人常哄我們一群小屁孩，再調皮，也鬧不到天外去。有個周日，我和小伙伴們去追太陽，爬上銅鼓箐，才齊聲驚呼：“原來這里也有人家!”看銅鼓箐的天，它和我們村子的天一樣，也蓋在四面山上。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伯拿著龍雕拐杖，看到山下爬上來的孩子說：“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天外還有天呢!你們不要追太陽了，快回去吧，太陽落土天就黑了!”

　　我們急忙調轉身，一路小跑下山，在天黑之前趕了回去。仰頭看銅鼓箐，她在晚霞深處。真不敢相信，剛才我們跑到云彩上去了。好奇心讓我們一發不可收拾，我們猜想：那么大條河，水是怎么從天上來的?傳說天上有神仙，剛才那位老伯，仙風道骨，是不是我們遇到的神仙呢?還有那面銅鼓山，踩上去會“咚咚響”，它到底在什么地方……

　　晚上，我們抑制不住爬銅鼓箐的興奮，一個勁扭住脫完牙齒的麻姑婆，讓她再給我們講“天上村莊”的故事。麻姑婆說，原來二郎神和飛沙怪打仗，駐兵萬堡場，把旗插在轎子山的前山，銅鼓擺在轎子山的后山，一直從地下打到天上。飛沙怪到底是個怪，被如來一掌降服。前山的旗變成旗山，是今天的皇家巖。后山的鼓是今天的銅鼓箐，堵在西山口。她還說，南宋滅亡后，穆楊軍在白馬山腹地休養生息，在飛沙巖、銅鼓箐、黃家巖、三尖石設有烽火臺。楊家女兵在轎子山演兵，就以黃家巖旗幟為號，銅鼓巖鼓聲為令。她們相信，在這座山上，有神在，也有玉帝在。

　　聽了麻姑婆的話，“發小”要給玉帝寫信，申訴盆地人民的冤情，好讓天庭移開這面大鼓，不讓山民受這份山隔水阻之苦。麻姑婆聽了哈哈大笑，說信可以寫，就是沒人能認得去天庭的路。她答應在她死后，可以把信放在棺材里，她會帶著孩子們的愿望上天堂的。我們不想讓麻姑婆死，所以在過年給祖先們燒袱子時，就把信燒了，寄給了玉帝。

　　又是一年春天，我們又爬上了銅鼓箐。好一派田園風光、山水畫卷啊!煙霧迷蒙里，只見巍巍大山如簸箕一般，環抱了十幾戶人家。山逶迤著，呈龍騰狀，各種山花正爛爛漫漫地盛開，紅的、黃的、白的、粉的，滾動染雜花潮洶涌，異彩紛呈錦簇繁華。陽光從山坡上斜射下來，照在村子前的幾坡大田上。瀑布沖起來的霧和房脊上走下來的煙，經山風一撩，在秧田里糾纏交集，在土壩上紛擾撕扯，與河岸上委婉的楊柳和淡藍的扁竹根花相映成趣。

　　我們被這片寬闊的如夢如幻的濕地陶醉了，越往里走河流越寬，最后隱入一片茫茫的林海，給人一種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錯覺。林間古木參天，叢竹翠綠，嫩草如茵，村民們放牧的兩群牛羊以河為界，各自悠閑地在草地上吃草，點綴著這人間仙境。拄龍雕拐杖的老伯看到我們，顫巍巍跑來，說他是唐朝太子李承乾的后人。唐朝時候，太子被廢，被流放至烏江。后來一家李姓人家逃避災禍，才選擇了這處澤園福地，逃到了這與世隔絕的銅鼓箐。老人讀過書，知道宋元明清，說起歷史頭頭是道，說起風物句句在理。

　　銅鼓石是我們心中的一個謎，沒見這塊神奇的巨石，這個謎就沒有解開。他帶我們去看銅鼓石，對這方山水展現出無比的熱愛。銅鼓石就在巖口，處于漂水巖瀑布兩邊，一邊一面，渾圓溜黑，兀自高聳。站在石上，雙腳蹬地，腳下“咚咚”直響，如擂戰鼓。瀑布在戰鼓的催動下，如千軍萬馬般殺出，英勇無畏地沖向山澗，寒風颯颯，動人心魄。河水前赴后繼、扣人心弦往山下飄去，一條河騰空而出漂成碎片。河碎了，我們呼喚著、心痛著、尖叫著往山下跑去，跑回家看門前的河水，河又變得那么完整。捧一捧水喝進肚里，河水經過一次重生，顯得更加甘甜。

　　后來，我們順著趙云水流下的河水出去了，去了外地工作。每次回家，總要抬頭望，銅鼓箐好像白了頭，纏繞在霧的謎團里。我去看她時，她還在用河水講述，還在用山風歌唱。我知道，她已上億年了，什么樣的風雨沒見過，只是我們讀不懂她的博大深沉。在最先照到太陽的那片東坡上，一股清泉被引到了移民點來，一條公路順著山崖，如彩虹般飄了上去。

　　我突然覺得，銅鼓箐如母親般善良，如父親般慈祥。前幾年修水庫的計劃，等在銅鼓石上，如花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