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爺爺是個駕長。爺爺好威風喲!他駕駛的那艘柏木帆船很大,在三峽里恐怕再也不會找得到與它相比的,爸爸這樣告訴我。
我沒有見過爺爺駕船。但知道爺爺肩上一道一道的老趼,好像岸邊巖石上的纖痕。夏天,爺爺總是光著黑黝黝的脊背,媽媽做的府綢襯衣穿著那么涼快,卻被他扔在了一邊。冬天,爺爺也不怕冷,只是穿著那么一層薄薄的夾衫。
爺爺的臉龐黑里透著紅光。他的手里常年都捏著一只小酒瓶兒,不時吮幾口。有次,我纏著爺爺,用筷子頭在小瓶兒里沾了一點嘗嘗,喲,好辣呀!嚕著舌頭直往外吐。爺爺哈哈哈地大笑起來:“我的靈娃兒不能當駕長喲,駕長要能喝酒。”
爺爺愛給我唱船歌:
去時喲嗬嘿,轉來巖洞歇,
沒有鋪蓋蓋,扯把黃荊葉,
沒有枕頭睡,石板都要得。
這是一首夾著蒼勁,缺少樂感,隨口唱出的船歌。唱著船歌的爺爺眼里閃著淚光,這是我第一次,也只有這次見到爺爺眼里閃著淚光。
爸爸是位船長,是爺爺要他去當的船長。爺爺說:“三峽男人應該去當船長,去大江闖闖。”
爺爺親自把爸爸送到那艘頂蓬上冒著黑煙的小火輪。臨別時,爺爺的態度很明、很硬:“三年內不準回家,把開船學會!”
五年后爸爸才回來。他當上了船長,回家向爺爺報喜。爸爸成了三峽里的第一代船長。
爸爸當了船長,每年都要往家里寄回一張獎狀。爺爺覺得花花綠綠的獎狀很好看,一張挨一張地貼著,貼滿了堂屋的墻壁。
爺爺的柜子里藏滿了各種各樣的空酒瓶,都是爸爸買給他喝了留下的。滿柜子的空酒瓶中,還擺著一只土陶罐,罐把上系著一根紅布條,顏色已變得黑紅黑紅的了。這只土陶罐的年齡比我、比爸爸都要大,是奶奶嫁過來買給爺爺的第一件禮物,爺爺一直把它帶在身邊。那罐里的酒從沒有干過,奶奶在爺爺出門時,總把罐子裝得滿滿的。
爺爺現在用不著土陶罐了,酒店就在家門前。每年奶奶生日那天,爺爺都會對著土陶罐發愣。
爸爸的船歌是什么呢?他從沒對我唱過。興許是沒時間吧?或許他覺得我長大了,不喜歡聽了吧?
爸爸的船經過家門前時,總是拉響一聲長長的汽笛。媽媽的耳朵比誰都尖,總是最先跑出去,站在崖邊那塊大石頭上,翹望著爸爸的船駛過。跟著媽媽屁股后面跑出去的便是我,拉著媽媽的衣角,也站在那塊大石頭上遠望。這個時候爺爺坐在屋前的小壩子里,瞇著眼望著媽媽和我,那神態和心情,好像欣賞那些空酒瓶時一個樣。
每次經過家門前時長長的汽笛,難道就是爸爸的船歌嗎?
爺爺走完了一個艱辛與幸福的人生,到那個陌生的世界去了。那天,爸爸沒有回家,是爺爺不讓告訴的。爸爸和伙伴們正在籌劃他們的輪船公司。
爺爺躺在床上,兩只眼睛睜得圓圓的, 似乎看到了自己當年穿浪過灘時的驃悍,似乎看到了抱著土陶罐的奶奶正在山間小道招手……他也好像看到兒子正駕著一艘輪船,像箭一般穿過重崖疊嶂的長江三峽……
這時,爺爺從床上掙扎著坐起來,要媽媽把柜子里那些空酒瓶全拿出來,一個個擺在桌子上。那只系著紅布條的土陶罐,爺爺抱在懷里,仔細地看著、摸著,并喃喃地對媽媽說:“靈娃兒長大了,要他去當三峽里最大的輪船的船長!”這是爺爺最后的惟一心愿。
爺爺斷氣的時候,那只土陶罐從他手上滑落了,掉下床來,摔成了碎片。爸爸后來把這些碎片,埋進了爺爺的墓穴里。那些空酒瓶,被扔進了大江。
我長大了,沒當船長,不知爺爺在天之靈會不會責怪?最后,連爸爸也沒當船長了,做了輪船公司的總經理。
爸爸拍拍我的肩膀,說:“靈娃兒,不當船長也能闖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