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眼中的閃電,額上的雨點,我看見川江舟子千年的血淚,我看見終身搏斗在急流上的英雄,寧做瀝血歌唱的鳥,不做沉默無聲的魚。
——蔡其矯《川江號子》
深夜。巴蜀大山,冷雨,泥濘,極靜,一聲川江號子猛然響起,峭壁之間,回蕩不已……我渺小如一小叢灌木,只是隨著號音顫抖,不敢言語。大型實景演出《印象•武隆》總導演王潮歌曾如是表述自己的感受。待我親臨觀看后,那一聲聲來自斷崖飛船上雄渾高亢的絕唱,如同千山飛來,將我撞成嚴重的內傷。我的情感亦如江水滔滔,奔騰不息。千多公里的蜿蜒河道,驚心動魄的千年歷史,隨著纖夫的怒吼滾滾而來……
1
殺雞祭神,在家人的祈禱和擔憂中,纖夫們終于走向河道,走向懸崖。“腳蹬石頭手扒沙,風里雨里走天涯。”他們的生命從山川峽谷而來,從激流險灘而來,從晨霧暮靄而來,從狂風暴雨而來。這一路寫滿流離與傷痛,亦寫滿危險和災難。死亡無處不在。這一步邁過去了,下一步不知踩在哪里。在一步步的艱難跋涉里,肩上的繩索穿越時光的刀刃,一刀一刀刻進歷史深處。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堅硬的石頭,留下了纖繩磨礪出的一道道深深纖痕。瘦削的脊梁拉出希望和明天,也拉出太平和幸福。
漫長艱辛又枯燥無味的日子,他們用靈魂里的怒火和吼聲嚇退死神,走出剛強,走出堅韌。號子是一種釋放,一種調劑;更是一種力量,一種精神。
2
是他們,貼著時代最低處活著,灌木一樣。疼痛,堅強。卑微,又高貴。是他們,巴曼子將軍的后裔,身上秉承了忠厚質樸和凜然大義,同時也秉承了熾熱的愛國之心。是他們,見證了歷史,也締造了歷史。
三國劉備,率60萬大軍順江而去攻打東吳。一路上,悲憤如山。坐于舷邊的他,看惡浪滔滔,聽號聲震震,內心燃燒著昂揚斗志。可沒想到這一去,卻是遭遇大敗。溯流而歸時,英雄黯然落寞。耳畔又一次響起熟悉的川江號子。雨打人生,蜀國子民讓他心痛如絞。終于,病臥白帝城,托孤諸葛亮。川江號子成了他最后的慰藉。
南宋,嘉陵江邊釣魚城,一聲一聲號角,撕裂著大漠雄主蒙哥最后的堅強,他終究沒抵得過巴國人民的槍炮,命喪于此。從而改寫了南宋歷史后半部,也改寫了世界歷史。
逝者如斯,不舍晝夜。戰火一次次燒至江邊,燒著纖夫的眉毛和衣角,他們總是用自己的骨頭承擔起家仇國恨,承載起一個民族的重量。
抗日戰爭爆發,中華民族陷入空前危急,國民政府遷都重慶,大量物資必須通過川江送達重慶。在盧作孚的組織下,成千上萬身無長物的纖夫們開始了長江航運史上前所未有的意志與力量的竟拼。寒風凜冽中,赤身裸體的他們齊心協力,拖著木船匍匐前行。頭頂是日機狂轟亂炸,腳下是輪船沉沒,水手傷亡。“一聲吼啊,天地抖啊!一生吼啊,船飛流啊!”就這樣,他們冒著橫飛的彈片,密布的硝煙,拼一腔熱血,化聲聲號角,引動川江水面千船競渡,晝夜不分。他們用一根繩子連起來共和國的命脈,拖動著一個國家的希望。平時需要一年的運轉,在他們的拼命下,40天之內,全部轉運完畢。毫不夸張地說,如果沒有這次東方敦刻爾克大撤退,中華民族也許會是另一種命運。
1941年,日本又一次逼至宜昌。石牌保衛戰中,年輕的統帥胡璉將軍,對江祭天萌誓:“鬼伏神飲,決心至堅,誓死不渝!”國軍連日血戰,以少勝多,讓日寇在一聲聲震天撼地的號子前望而卻步,滅我中華的美夢徹底灰飛煙滅。
“你悲歌的回聲在震蕩,從懸巖到懸巖,從漩渦到漩渦。你一陣吆喝,一聲長嘯,有如生命最兇猛的浪潮。”那一聲聲裂人心扉的號子,“積一生力量,將生活,愛,國家和民族,歷史拉得嘩嘩響”,今天,我們依舊聽得如此真切。
3
纖夫們拖著纖繩,越走越遠。
他們走遠了,號子還在山河間回蕩。
長鳴的汽笛,宣告一個時代的結束。老船夫站在江邊,看流光溢彩的機動船只和漂亮的豪華游輪從遠處馳來,霞光中千帆競渡,內心涌動著川江的波濤。
他們一下子老了。喉嚨在歲月里慢慢生銹。偶爾喊兩嗓子,咕隆一聲,倒底還是失語,再也發不出一聲細微的感嘆。
川江,依舊是川江。纖夫,不再是纖夫。他們的聲音被裝進一個小匣子。2006,川江號子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川江,注定是一個不安寧的淵藪。川江號子,注定是歷史的絕唱。站在岸邊,當我們回頭眺望千年歷史,悲壯和蒼涼,困難和孤寂,從狹窄的峽谷如暮靄慢慢消散。
留一股浪濤,一種聲音。留一股力量,一種精魂。留一個五千年不滅的夢。那號音從歷史的喉嚨一次次喊響,穿越民族曠闊的心靈,定會撐起神州大地每一座高山,每一條河流的堅強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