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個奶奶

　　我從生來就有對我愛如至寶、疼似心肝的兩個奶奶，一個是奶奶，一個是大奶奶。奶奶就是我們的親奶奶;大奶奶是我大爺爺的夫人，我父親的大媽，她沒有孩子，和我們住一個家。我其實還有一個奶奶，就是我爺爺的第一個夫人，她生下我姑姑后不幾年就去世了，之后才有我奶奶來續房。爺爺和大爺爺都早在我們出生前去世了，我們兄妹四人是挨肩生的，因此，從有記憶時起，就只記得我們一家八口在過去生產隊的時候，生活在清苦、艱辛而又和睦溫馨，親情融融的大家庭中的情形。

　　在那艱難的歲月，兩個奶奶和父母爭氣賭氣、含辛茹苦的拉扯我們這四個孩子。奶奶非常的勤勞自強。坡里場院、針黹飯食，樣樣活計都很在行，干的麻利又好，簡直不亞于男勞力。所以不到五十歲便積勞成疾，只得在家里操勞。我常牽著她的衣角，寸步不離的看著她忙忙碌碌。奶奶每天要燒大鍋給我們做飯、蒸干糧，看著都不到十歲的我們。還要喂雞、喂豬。還要灑掃庭除。還要趁空入忙的收拾破布、套子，給我們做衣褲和帽子、鞋子。奶奶還非常的聰明能干。趕上時令和節日，她還會做豆腐、豆腐乳、豆瓣醬、甜醬，做粉條、粉皮，腌咸菜，還做稷面，釀黃酒，縛笤帚。還給我們講故事。指著房檁上的燕子窩給我們講大燕子辛苦喂養小燕子的情形，教育我們做人要孝順，不然，禽獸不如。給我們唱“月亮奶奶”、“小板杌”、“小巴狗”的兒歌，給我們做撥浪鼓、扎風箏等等。盡管整天生活艱苦得缺吃少穿，但是由于奶奶的聰明能干和一家人的和睦相親，我們也過得有滋有味，豐富多彩，覺得非常的幸福快樂。

　　童年美好的生活總是過得匆匆。沒過幾年，奶奶的病情就日益嚴重起來，奶奶得的是癆病，一燒火做飯和到冬天就咳嗽得厲害，冬天有時整宿咳嗽不斷。后來一到冬天就下不了床。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先前，我們就都早慧似的懂事，恨不得趕快長大，替奶奶擔當起所有的家務。主動的幫奶奶拿柴火，添鍋加水，搶著給奶奶燒火。自覺的去喂雞、喂豬，并且，急著問奶奶還有什么活，我們都能干。夏天的時候給奶奶扇扇子，一到冬天全家人就想方設法弄到山楂、梨等水果和青蘿卜還有白糖，給奶奶留著壓咳嗽。我們對奶奶的疼愛和孝敬，成了我們小時成長中最美、最高尚的心愿。乃至于弟弟剛會說話時，奶奶給他一個小梨，他竟會說：“不，給奶奶，壓咳咳，你……”。“不要讓奶奶生氣”的殺手锏，也成了我們互相教育的所向無敵的利器。

　　記得有一回，我們給奶奶買了十個油炸糕，一個個都急著往奶奶嘴里塞，并且說：“奶奶，您笑笑，我們最愿意看您笑!……”。最難忘的是1976年6月奶奶住院的時候，一個星期天,我們兄妹四個，早早的一起步行去市立三院看望奶奶。到了已經十點多了，奶奶已打完了吊瓶，在病房后面的小樹林里坐在椅子上。爸爸在旁邊陪著。粉紅色的、纓穗似的合歡花開滿了枝頭，沁人心脾的芬芳彌漫著整個樹林。時有花瓣落在我們身上，地上象鋪滿一層絨球似的毯子。夜雨初晴的陽光從樹陰間傾瀉下來。剛蛻變出的蟬，爬到了最高枝梢，幸福響亮的鳴叫起來。我們圍在奶奶的四周，奶奶拉著我們的手，撫摸著我們的小腦瓜，甜美的合不攏嘴，露出燦爛無比的笑容。端詳著奶奶蒼白而慈祥的面龐，我們一個個都好象找到的人間最美的天使和精神的寄托。奶奶雖然離開我們三十多年了，但是奶奶的音容笑貌，永遠的銘刻在了我們花雨紅殷殷的、甜美的童年夢幻中。

　　在生產隊時，大奶奶還是自己過。她身材高大，身體很好，盡管比奶奶還大十四歲，但是也還是堅持勞作，和父母一樣，每天去生產隊勞動掙工分。直到她七十歲時才和我們一個鍋灶吃飯。俗話說“有養子，沒有養孫”。我們從生來就一點也沒有分家不分家、一個鍋不一個鍋的概念，更沒有親疏的概念。平時她和奶奶哪個做的飯好，我們就去哪個飯屋吃。或者先已吃飽了，等大奶奶散工回來又做好了飯了，哪怕是只有粘粥、咸菜，即使是陰雨天、快半夜了，我們也在昏黃的煤油燈映照著臉龐的鍋頭邊，圍著她、陪著她再吃。

　　大奶奶也有過自己的三個孩子，大的都養過七八歲了。可是由于生疹子、破傷風都夭折了。而大爺爺也只有三十八歲就不幸病逝了。大奶奶就從三十九歲起孤苦的一個人過。把我姑姑和爸爸當作她親生的孩子。自從有了我們，大奶奶就比對姑姑和爸爸更疼愛我們。從來沒有厭煩和生冷的意思，更不用說呵斥打罵了，即使我們不懂事或犯了錯。每到端午、中秋，我們每人都會得到奶奶和大奶奶的兩份好吃的：雞蛋和月餅。大奶奶也給我們做衣服，買本子，過年還分給我們肉吃，領著我回她娘家走親戚。

　　大奶奶去隊里上工從不耽誤工，總是任勞任怨。有時為了替別人看場吃飯，晚上回來得很晚。她六十多歲時得了雀盲眼，一到天黑就看不見。心臟又不好，常心慌。我放學后就經常的拿著熱干糧或者奶奶剛烙好的菜餅去坡里接她散工，幫她干一會兒活兒，給她扛回工具。大奶奶非常的正直、寬宏和隱忍。說話也非常講究策略和分寸。從不說別人不好，從不沾別人的光。從來沒有和我先后的兩個奶奶紅過臉，爭吵過。也沒有跟任何一個街坊鄰居鬧過什么矛盾。平常奶奶做什么好吃的，高般點兒的，總是先盛一碗讓我送到大奶奶的屋里去。爸爸也常單獨買點豬肝，讓大奶奶吃了養眼。后來我工作后，給大奶奶買的點心，也總是變著花樣的新的接陳的。大奶奶山里的一個親戚，每年送些山楂給兩個奶奶，而大奶奶總是一直留著，留著，最后全都給奶奶吃，好讓奶奶止咳化痰開胃。奶奶常年有病，每當病重時，總是大奶奶陪護她。奶奶先她去世時，大奶奶傷痛的好幾天不吃飯、不睡覺。她們一生的親情不知要勝過親姐妹多少倍!

　　大奶奶懂得很多，為人處世很聰明練達。她常說“人心都是肉長的”、“日久見人心”、“寧讓心寬，不讓身寬”……等等。現在想來這是我一生的精神財富。大奶奶雖然不象大家閨秀那么秀氣，甚至在一般的人的眼里，象我大爺爺所說她的“麻子臉、篩子腚，老鼠眼，蛙巴腿、彎刀腳”那樣的丑陋，但是在我的心目中，她是最偉大、最聰明、最智慧、最美麗的!

　　現在，兩個奶奶都已經離開我們多年了，但是我總覺得她們就活在我心中，活在我生活的時時處處。因為我感覺到我不僅是她們精神和生命的延續，更感悟到人生和社會的真諦。是啊!“家家都有難念的經”、“社會本來就是一個錯綜復雜、休戚相關的大家”。在這個世上的每一個人，為人處世都要將心比心，以誠相待，寬容和睦。佛說：“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要說：“多少年才能修得血脈相連呢?”人怎能不珍惜情緣?人怎能不孝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