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念想”

 　　關帝廟前大榆樹，乘涼的好地方，也是最民主、最自由的場所，這里什么都可以講。老頭兒講的是墨西哥灣漏油、日本首相、中國房價、養老金，老太太們講的則是婆婆難當、曬豆角、腿疼腰疼。

　　一天聽到，老太太們嘮到某人要老了，有一個說：“真的不行了，都斷念想了。”

　　我最愛偷聽老人說話，他們嘴上的許多單詞已經成為歷史，但這些單詞有很強的表達能力，很招人聽。但是這“斷念想”，我怎么也想不出是什么意思。斷念想，斷念想，具體是什么意思呢?用現代語言怎樣解釋?

　　想不出結果，漸漸也就淡忘了。

　　媽媽有五個孩子，她個個有的夸耀：老二聰明手巧，老三出國留學，老四媳婦娶得好，我這老大，可夸的是孝心。媽媽逢人便說我孝心，給她買只雞，給她燒豆腐，給她擦窗戶，樣樣她記得清清楚楚。因為孝心，媽媽最怕我累著、涼著、睡不好覺。一見面，她就先問：感冒好了么?感冒是十多天前的事了，我已經說過好幾次“好了”，她仍要說：年紀也不小了，要多穿，營養要跟上，睡覺要關窗子，不能洗涼水澡了。雖然聽著絮叨，但心里暖暖的。有個老母親呵護著，真是幸福。

　　八十多歲的媽媽住進醫院了。媽媽吃不下東西，難得說話，只得用眼睛與手表示。醫生說：你們家屬要有準備。

　　準備?!真是晴天霹靂。我們個個心里塞著鉛，卻個個裝成平靜的樣子。

　　這天下午3點15分，媽媽示意要翻身。我用足力氣小心翼翼托起瘦瘦的她，為她翻身。我正為自己的悉心服待得意時，媽媽臉色很不好看。我明白，她這是不滿意。我做的事，媽媽不滿，這是頭一次。接著，喂她蘋果汁，她手一擋，嚇了我一大跳。接著，她示意擋上窗簾，我拉上，她又示意合上。

　　我一個人蹲在走廊，心上疼死了。媽媽她這是怎么了?她從來不這樣啊。一輩子了，從來不挑不撿，她是最能容忍的母親啊!莫非真是我做得不對?不能啊，我做的飯明明很硬，她都說好吃好吃。我買我衣服明明尺寸小了，她還說正好正好。現在她這是怎的了?

　　我感到委屈，不敢跟別人說，就對鄰居王嬸說了。王嬸一聽，驚駭得后退一步，啊的一聲，說：“啊——她這是，她這是要斷念想了。”

　　“什么叫斷念想?”我問。

　　“你媽這是，這是故意氣你們，折騰你們，讓你們厭煩。她是怕自己走后你們傷心喲!”

　　啊——啊——竟是這樣。

　　一直以為，世界上最為悲壯的是戰死他鄉、首身異處的戰士，現在才明白，這世上是最難的、最壯烈的竟是病床上孱弱得不能說話的垂死者的斷念想。

　　為了不讓自己最愛的人在自己死后悲傷，慈愛的母親，竟然故意讓自己的孩子厭煩。那個時候，她的心里該是怎樣的痛苦、折磨?她是以怎樣的勇氣做出這樣的事?

　　母親還是走了，可是，念想怎么能斷?

　　已經三年了，昨天我還夢見了媽媽。她輕輕地走來，清清楚楚地給我一塊大餅子，她說：熱的，全吃了。夢里，玉米餅好香，媽媽年輕了許多。暝暝中，有人說：你母親已經死了。我一生氣，清醒了。醒來后，我想，媽媽其實并沒有離去，一到年節，一到季節變換，她就出現在夢中，就告訴我穿什么，吃什么，告訴我明天降溫。

　　對母親的念想永遠斷不了。

　　母親走后，鄰居大媽問：最后，她說了什么?

　　她是無語后許多天去世的。媽媽最后說的是什么?

　　我想起來了，她指床前柜，說：“有——橘子，甜甜——”

　　鄰居大媽說：老大，往后你離橘子遠點。要不的，她會在夢里纏你，你睡不好覺的。

　　我不聽這個，我偏要買橘子，我就讓媽媽到我夢里來。夢里有了媽媽，怎會睡得不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