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龜雖壽猶竟時

　　老家一位稔熟的鄰居老蘇，在工廠運煤皮帶上干活，不知怎么的就被卷進了高速運轉的皮帶機，身首異處。場面之慘烈，讓目睹的親人暈倒。

　　哭得最傷心的是老蘇的兩個孩子。兒子去年剛剛結婚，女兒也在一年前出嫁了。

　　兒子捶胸頓足，他說父親一輩子辛苦，本來他想著等把婚房的債還掉了，他要好好孝敬孝敬父親，這些年他一直忙著上學，畢業了忙著工作，就想著好好工作多掙一點錢，買一套大點的房子，把父母都從農村接過來享享福，總覺得現在他沒有時間也沒有能力孝敬父親，總想著父親才剛剛五十歲，有的是時間和機會，沒想到……

　　其實，這些話，何嘗不是道出了無數為人兒女的心聲呢?

　　無數為人兒女的，像老蘇二十多歲的兒子一樣，在日復一日的奔忙里，忘了人生的無常，忘了時間的殘酷，也忘了生命本身是多么不堪一擊的脆弱。

　　我們的父母輩們，尤其是出生于貧苦鄉村的父母輩們，他們一輩子卑微得如同一只螻蟻，一輩子默默地面朝黃土背朝天，為的只是讓一家妻兒老小口里有飯，身上有衣。

　　就像鄰居老蘇，就是一個辛苦一生的人。他年紀其實不算大，剛剛跨過五十，人非常的忠厚老實。老蘇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因病離世，留下父親一人拖著五個年幼的孩子苦熬日月，后來因為生活的艱辛和思念妻子過度，精神出了問題，不久丟下五個年幼的孩子也撒手人寰。

　　老蘇是老大，當時才十來歲年紀，父母都沒有了，四個弟妹都年幼不更事，他只好用稚嫩的雙肩過早地挑起了生活的重擔。為生產隊放鴨子，在荒無人跡的大湖蕩里，突然下起了傾盆大雨，無處可躲的他被淋成了一片瑟縮的黃葉。饑荒年月，他把僅有的一點吃食分給弟妹們，自己瘦得眼睛外凸。

　　因為家太寒苦，老蘇到近三十歲才娶上一房媳婦。娶親蓋房的債還沒還清，弟弟妹妹們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了，他得張羅。弟妹們都有了各自的小家，他的兩個孩子也到了上學的年齡了，為了孩子們的讀書錢，他更加辛苦地種田;十多年后，兒子考上了大學，女兒也上了個職高，學費更加高昂;孩子們畢業了，掙錢了，該輕松些了吧，兒子談女朋友了，要在城里給兒子買房結婚……

　　背了一身債終于給兒子在城里買了一套婚房，兒子結婚了。他并沒有松口氣，為了多掙點錢還債，除了種自家的田地之外，他又在村外的蘆葦洲上開了許多荒，種上了莊稼。那蘆葦洲當地人避之唯恐不及，原因是那里的水中有血吸蟲。

　　血吸蟲的厲害，從毛主席《送瘟神》詩：“萬戶蕭疏鬼唱歌”一句就可體會。舊社會兵荒馬亂，長江中下游一帶血吸蟲病肆虐蔓延，許多村子里老百姓患了血吸蟲病得不到及時救治，悲慘地死去。有的嚴重的村子里，老百姓會死光，只留下天陰雨濕“鬼唱歌”。

　　在我小的時候，我們把血吸蟲病叫“大肚子病”，是因為血吸蟲病人到了晚期就有嚴重肝腹水，肚子大得像懷胎足月即將臨盆的孕婦。

　　雖然新中國建國后血吸蟲病得到了很好的防治，但并沒有被徹底消滅，被感染的機率還是不小。尤其是一些比較荒僻的水域，當地人一般不輕易涉足。老蘇為了多點莊稼收成，冒險去蘆葦洲上去墾荒，不禁讓人嘆息。

　　這幾年糧食漲價，老蘇的糧食賣了個好價錢，還掉了不少債務，這讓老蘇松了口氣。最可喜的是，還有人給他介紹了在工廠干皮帶工這個活兒，一個月也有小一千塊錢呢，老蘇高興壞了。

　　皮帶工有日班夜班，老蘇挑了夜班，和他搭班的工友挺開心——誰愿意上夜班啊，夜班熬人。可老蘇有自己的想法，上夜班好，這樣白天可以照樣干田地里的農活。做煤炭皮帶工雖然臟點，可比較輕松，不用干太費體力的活兒。

　　就這樣，老蘇白天干農活，晚上去工廠做皮帶工，干了快半年了。也還挺好，困了就悄悄喝點酒抽根煙提提神。

　　這陣子田里忙秋收，老蘇白天割稻挑稻扛稻，都是不輕的體力活兒，畢竟是年過半百的人了，晚上再上夜班就有些熬不住。但他還是硬挺著，他想，挺過秋收這陣子就好了。

　　誰也沒料到，幾天之后，他就出事了，被皮帶卷進了機器。有知道內情的鄉親就說：“老蘇那是太困了，可能看皮帶的時候打瞌睡，趴在飛轉的皮帶上了。”

　　誰也沒料到，這個剛滿五十歲辛苦一生的人，就以這種慘烈的方式離開了人世。遑論旁人，就連他的親生兒子也萬萬沒有料到!

　　老蘇的兒子在父親逝后痛哭流涕的那番話，令人喟嘆，但更多的是，令人警醒。

　　我們說到要及早盡孝，經常會聽到這樣的話：“等我賺錢了”、“等我買了大房子”、 “等我……”，我一定好好孝敬父母。

　　不可否認，在如今這樣一個壓力高企、競爭高企、消費高企、房價高企的時代，我們年輕人，的確有太多的無奈。我們因為這些無處不在的壓力，不曾也不敢停下忙碌的腳步去孝敬、去陪陪日漸年邁的雙親。

　　可是世事轉燭，人生飄蓬，突然某一日，我們就有可能要面對一個不愿面對的錐心事實，到那時候，盡孝的大門將在我們面前“砰”地永遠關上，留你獨自品嘗“子欲養而親不待”的噬心追悔。

　　一位在部隊里工作的軍官，每到春節，他因為體恤下屬的思鄉之情，就自己留在部隊值守，連續十二年沒有回鄉過春節。這種聚少離多的日子，雖然讓親人間的牽掛更深，但也減少了他對母親盡孝的機會。

　　他的母親身體一向硬朗，所以他總覺得有的是機會回去孝敬母親。突然有一天，母親病危的消息像一枚炸彈擊暈了他。他即刻跳上飛機，往母親身邊趕。

　　等他趕到母親身邊時，母親強撐著看了一眼闊別十二年的兒子，就過世了。

　　那一刻，他撫摸著母親灰暗的面頰，撫摸著母親尚余微溫的手，任何語言已無法形容他此刻的痛與悔。

　　西晉李密的一篇《陳情表》，曾打動無數人的心，人們甚至說：讀李密《陳情表》，不流淚者不孝。

　　西晉晉武帝激賞李密人才，下詔任李密為太子洗馬一職，主要輔政并教授太子政事。但李密不愿應詔，原因是盡祖母之孝。李密苦命，出生六個月父親早逝，四歲時舅父要母親改了嫁，李密是在祖母的辛苦撫養下才長大成人的，所以李密對祖母有著深厚的感情。祖母病了，李密“侍湯藥，未曾廢離。”

　　在古代，違抗圣旨是要殺頭的，所以李密無奈之下，寫了《陳情表》上書皇帝，祈求寬諒。“臣無祖母，無以至今日，祖母無臣，無以終余年。母孫二人，更相為命，是以區區不能廢遠。臣密今年四十有四，祖母劉今年九十有六，是臣盡節于陛下之日長，報養劉之日短也。烏鳥私情，愿乞終養。”

　　李密是說，臣下我如果沒有祖母，就沒有今天的長大成人，祖母如果沒有我的照料，也無法度過她的余生。我們祖孫二人，相依為命，因此我不能遠離祖母，廢止奉養。臣下我今年四十四歲了，我祖母今年九十六歲了，臣下我在陛下面前盡忠的日子還長，但在我祖母面前盡孝的日子已經不多了。我懷著烏鴉反哺的私情，祈求陛下能夠準許我侍奉祖母，讓祖母頤養天年以至終老的心愿……

　　在遵奉“百善孝為先”的古代，這樣懇切至極的話語讓晉武帝非常感動，不僅原諒了李密的抗旨不敬，而且特賞賜李密僮婢二人協助照料祖母，并命當地郡縣按月給祖母供養。

　　我老家有句老話叫“人骷髏難頂”。意思是說做人不易，人生路不好走。當年李密為了孝心可以抗旨不從，但李密畢竟是李密，非一介凡夫，而我們絕大多數兒女都是一介凡夫，不太可能為了孝心而舍棄工作，舍棄前程。

　　但是，我們要時時警醒自己：神龜雖壽猶竟時，父母雙親一天比一天老去，趁他們尚健朗之時，我們盡量多看看他們，多打打電話，多噓噓寒問問暖，讓他們知道，我們身雖在忙，心卻一直掛著他們。

　　這樣，就算真有那么一天，那扇盡孝的大門在我們眼前砰然關閉時，我們的心里，也會少些追悔，少些愧疚。

　　作者簡介：納蘭澤蕓，籍貫安徽池州，現居上海。原名錢根霞。業余文學愛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