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高小畢業時,由于家境貧寒無資再讀,便回家做了農民;種地之余借了書來手抄筆錄挑燈夜讀,繼而興趣所致筆耕不輟。以文抒懷,當是對農民生活的宣泄。但從來沒有發表過,而是緊壓在箱子底兒。直到我初中畢業后,我才偷看了父親這些寶貝,原來竟都是父親幾十年的生活積累,不禁對父親十分欽佩。
我上小學時,父親就督促我要用功學習。每次發下的書,父親都在煤油燈下替我精心包好書皮,再用毛筆很端正地寫上書名和我的名字。那神圣的表情,讓我看不出父親勞作一天的疲憊。父親有時還拿出他抄錄的書給我看,盡管書頁泛黃,但一頁頁工整的小楷中,我分明看出了密密麻麻記滿了父親刻苦好學而要強的精神。我便在心里告誡自己,書是要用心讀的,發奮努力才是讀書成才的唯一捷徑。
父親敬仰夸父追日的斗志,但從不做無為的犧牲。父親生在鄉土長在田野,便沒有什么過高的奢求。春天,父親會揚起镢頭刨開太陽,迎來血染的晨空,平淡的日子就這樣被父親用麥稈一節一節地串起來,掛在門框上。秋天,父親會揮動鐮刀割碎月亮,潑汗如雨換來稻米喂肥的日子。于是,每一次父親都是踩著月光回家。實實在在的做事,這是父親人生的個性。
從小到大,父親沒打過我一巴掌,但12歲那年,由于糖葫蘆的誘惑,我在偷拿箱子里的錢時,父親從田里歸來正好撞見。父親臉上的肌肉急劇地抽搐,父親的目光如鞭,仿佛在抽打著我的脊梁,嚇得我的身子久久地顫栗。但父親二話沒說,喝了口涼水重返田野。我這才安下心來,我饞嘴的欲望無形中被牢牢地捆住了。只那一次,便讓我刻骨銘心。一元錢在現在看來算不了什么,但那時為了供我們兄妹四個人上學,還要贍養身體多病的奶奶,父母花錢都是省吃儉用,自然意味深長。后來長大了才知道,老老實實的做人,這是父親立世的原則。
因為受父親的影響,我對文學情有獨鐘。每逢作品在報刊發表,欣喜若狂的父親總是一口啁干二兩半的二鍋頭。閑暇時節翻開我讀書時獲得的十幾張獎狀,四十多本文學作品競賽的榮譽證書,父親總是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語:“這年景就是風調雨順這不是豐收是什么?”這時我便會深深地理解父親的苦衷。作為父輩,田野上父親的彎背如古老的木犁,農民和牛已為田野塑造了一道道深情的風景,鄉土再也趕不走農民那一雙雙癡戀土地的腳。作為子輩,農民的兒子不該繼續套用古老的種地模式。父親在農村這煉獄中走過一生,從土地里將我托舉而出,安然推向城市去體驗,是決不想讓我再與愚昧和落后有絲毫的關聯。這是父親最大的夙愿!但同時我又想到,父親的善意之舉經常遭到一些無端的指責,誰又能真正理解父親心中的痛苦呢?
父親曾在他的《城鄉》一文中寫道:“……農民的命運和希望,農民的辛酸、痛苦和不幸,農村和城市的聯系,科學與土地的關系,這都是需要社會各界深思的問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農村這樣的安魂曲,傳播著寧靜和平怡。說白了,農村就是城市的教堂,莊嚴的牧師就是普通的農民。千萬個來自城市的靈魂的懺悔,農民傾心而聽,也覺得他們的行為未必真誠。因為在城市通向農村的道路上,暢通著城里人農民高高在上的憐憫,而不是對農民切實深刻的了解,和發自內心深處的同情。城市對農村的印象,只是一種膚淺的記憶,農民子弟要想擺脫真正的痛楚,就只有走進城市去汲取更多的知識和營養,這樣重建新農村才是一個偉大而輝煌的夢想。由城市走回鄉村,這正是一條真正振興農業、發達農村、 富裕農民的新路子。”
父親沒有禮贊農民的勞作,沒有憤慨農民的命運而大抱不平。相反,大學生村官的崛起,倒讓父親的預見變成了現實而夢想成真。如果要為父親的形象設計一張藍圖,那不是小平房或小涼亭,更不是雞窩和豬圈,而是一幢呈立體結構的氣勢雄偉的鋼筋混凝土大樓,凜然傲立于山村鄉野的天地之間。他樸實自然而又有思想深度,渾然天成不加粉飾,遠近高低各不同,讓人們深刻體味出各自迥異的內心感受。正如父親所說,土地上積滿了一灣灣死水,只要輕輕一攪,各種五光十色的東西便會翻騰旋轉起來,令人目不暇接。這其中,攪動起的是生活的浮光掠影,以及農民自己的酸甜苦辣。
得到父親手寫的全部文稿時,
泛黃的紙頁中有的已充滿了霉跡,
但思想是千古不霉的!我如獲至寶地翻閱著每一頁文字,心便莫名其妙的激動起來。父親用他的駝背和彎腰,為我托起了一個筆直的明天!如今寫下這淺薄的文字,了卻一段久蓄心中的對父親表示感謝的宿愿,以撫慰我的靈魂。
其實父親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民,勤勤懇懇地種了一輩子的地。解讀父親,如飲窖藏多年的陳釀老酒,雖不辛辣,卻醇厚十分,不知不覺間就已令人沉醉;解讀父親,如帶著顫抖的魂靈仰視一件美麗的浮雕,很是耐人尋味。我心里知道,此生我再也不會忘記父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