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下這個題目的時候,我已是淚流滿面。因為弟弟文,那本日記成了我今生唯一珍存的物件;因為弟弟文,我第一次走進那個莊嚴肅穆的殯儀館,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生與死的距離是那樣的近,近得我伸手就可以觸摸到它的身體,感覺到它的氣息。
弟弟文畢業于醫學院。因為爸爸媽媽都是醫生的緣故,從小文就對人的身體特別感興趣。我們小時侯很愛玩一種叫做“打針”的游戲,文當仁不讓地充當“醫生”的角色,還做得十分有模有樣,常常文總是背著爸媽把他們的白大褂偷出來,自豪地穿在自己的瘦小的身子上。由于白大褂特別肥大加之文個頭很低的原因,就有了意料之外的效果。袖子松垮地拖下來,身前身后多了兩片拖曳的長布,恍如戲劇舞臺上的人物咿呀之間水袖飛舞,讓人忍俊不住。然而文卻從未受到分毫影響,他煞有介事地讓我們張開嘴,拿著一個手電仔細地向深處探照著。然后學著爸爸的樣子,叫“病人”躺下,掀開人家的肚皮,把一只手放在肚皮上,另一只手放在上面輕扣著,還把身子彎下來用耳朵聆聽著,在這一切都做完了以后,弟弟就拿出一個“針管”(當時都是玻璃的),然后再取出一支過期不用的藥瓶,輕輕地把玻璃瓶上的“小帽”一敲,用針管一抽,滿滿的一針管藥水就準備好了,然而每到此時游戲的人就都跑光了,因為真正到了“一針見血”的關鍵時刻,小孩子們往往避重就輕,一哄而散了。此時的文沒有絲毫的懈怠,毅然決然地舉起針管向自己的手上扎去,當然我們的針管是沒有針頭的,抱著這樣的一種近乎頂禮膜拜的愿望,文考上了醫學院。
醫學院的五年是一段快樂并痛苦著的時光。說它快樂是因為文實現了自己的第一個人生的理想,文如饑似渴在醫學的海洋里暢游。文當時最珍愛的就是一張人體解剖圖,每天只要有時間就趴在上面看著,不時地用鉛筆寫著,畫著,然后就用手在自己的身上摸著,每一處骨骼,每一處神經,每一處能用手感知的細微的變化,他絲毫不放過。然而文也有“痛苦”,那是第一次上解剖課,事情是弟弟后來告訴我的。教授讓他們第一次真正面對尸體的時候,文害怕了,緊張的不能呼吸,進而不能自持險些暈倒。那一堂課,他什么也沒有聽見,只聽見自己的心跳。然而當他走出課堂,離開那個尸體的時候,卻似乎感受到一種震顫,第一次明白了醫生的真正涵義,這是一個充滿著挑戰的職業,也是一個忘我的職業。于是文又回到那間停尸房,一個人面對著那具尸體,完成了自己人生的第一次解剖。從那以后,他說,自己成了和爸爸媽媽一樣的人。
五年的醫學院的學習文以全優的學習成績畢業,畢業后,由于是獨子的緣故,他留在了我們市的一家醫院,準確地說,和爸爸媽媽在一個醫院里。于是在這個市級醫院里有了三個行影相隨的身影,常常文總是抱著一本書和爸爸爭論著,媽媽在一旁幸福地看著,不時地還做著一些調解的工作,于是醫院里有了一個響當當地“醫生之家”。文手巧、大膽、心細,于是選擇了外科,開始了自己的醫生生涯。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文在上班不到一年的時間里,憑著一個醫生的直覺,感到自己的身體有些異樣,他說要做一個核磁。那天天氣有些涼,我們的心里有一種沉沉的東西,說不出來的壓抑,文看著我們的神情,笑說,天會塌下來嗎?怎么一個個都愁眉苦臉的?放心吧!我不會有事的。然而事情的結果卻令我們每一個人都驚呆了,文竟得了腦瘤,一個可怕的近乎于魔鬼的東西。然而文卻很鎮靜,他拉著媽媽的手,輕輕地說:“媽,我還年輕,相信我,能夠戰勝它。”我一下子撲到他的懷里,淚水決堤而出。文撫摸著我的頭,就象一個慈祥的長輩,然而眼里卻盛滿了淚水。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全家是在一種匆忙與慌亂中度過的。爸爸拿著文的片子跑遍了北京和上海,幾乎咨詢了所有著名的腦外科專家。經常是在紛亂而嘈雜的鬧市中,爸爸就那樣一直走著,滿頭雜亂的白發在風中隨意地飄動,竟是那么義無返顧,爸爸瘦小的身軀里蘊涵了無窮無盡的力量,那是一個父親偉大而深沉的愛,我跟隨在爸爸的身后,常常是淚流滿面,但我不會讓爸爸看見,因為從爸爸的身上我感受到了什么是真正的愛,無私的愛。從北京回來后,爸爸與北京的專家制定了詳細的治療方案,決定給文做手術。
文住院了,我們的家也搬到了醫院。手術的日子刻不容緩。因為是做頭部的手術,所以要把頭發都剃光。一直堅強的文在那一時刻流下了眼淚。熟悉文的人都知道,他很愛護自己的頭發,而且發質一向優良,常有人開玩笑說,你的頭發都可以上電視做洗發水的廣告了,這時文會瞇起眼笑著,然后瀟灑地一揚頭,擺一個造型,那樣子可愛極了。可是現在卻要剃個光頭,他的心情可想而知。現實總是那么無情,當理發師站在他面前的時候,文竟然開玩笑說,這是顯露你手藝的時候,要做的漂亮啊!理發師笑笑,沒有說話。緩緩地,剃刀過處,一屢屢黑發飄然而下,就向風中搖曳的樹葉,不知歸處,落盡伊人淚。文很認真地把落在地上的頭發都收集起來,裝在隨身攜帶的一個袋子里,把它輕輕地放在枕下。我實在控制不住,瘋一樣地沖出了病房,老天爺呀!為什么這么的無情,為什么要剝奪一個人生的權利!我放聲大哭,很久,我才擦干眼淚,一轉身,卻看見文站在身后,光著頭。
手術后因為年輕的緣故,文恢復地很快,頭發也很快地長出來了,但又一個嚴峻的事實擺在了面前,手術之后的放療化療是又一個常人難以想象的艱難的過程。文很要強,每次總是自己去自己回來,我知道,他是不想讓我們看見他痛苦的樣子,他已經學會一個人獨自承受。在這段日子里,文開始寫日記,每天放療回家后,他就坐在寫字桌旁,開始寫,很認真,一筆一劃,那樣子像一個剛上學的孩子。為了配合治療,專家建議喝一些中藥,不是一般的中藥,而是一些平時我們見過的蛇蝎之類的毒物做成的藥,中醫學上講是“以毒攻毒”。那都是風干以后制成的藥,但其形狀卻沒有太大的變化,從外形可以明顯判斷出它們是哪一種動物,文因此就開始做標本,竟做了十幾頁之多。然而我們的努力卻沒有得到回報,文的病情又一次惡化了,再一次住進了醫院。一天晚上,他把我叫到床前說,姐,把這本日記托付給你了,是我病了以后的感受,我是一個醫生,把這些記錄下來也許對以后攻克這種絕癥會有一些參考價值,把它交給需要它的人吧!我鄭重的接過那本日記,一本包涵了文心愿的日記,一本記載了文痛苦的日記,一本承載了醫生道德與良知的日記,一本情義深長的日記!
文,給你寄去的千紙鶴收到了嗎?
日記已發表,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