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出生在原四川巴縣冬筍鎮,這是緊鄰長江邊上的一個小鎮,曾經繁華、風光過的水陸碼頭。
父親是伴著大革命時代北伐戰爭隆隆的槍炮聲來到世上的,身上似乎注定帶了些頑皮的因子。比如小時候他和我隔房二爸一起偷橘,兩人背著割草背篼,相互掩護,偷摘果農的果子。他們比一般小孩膽大而機敏,在聲東擊西的配合中往往成功。
父親的童年有車船,有大河,有一大幫追隨他和二爸的頑童。如果就這樣沒有章法的繼續下去,我父親或許就廢了。
我祖父母都是良善之人,是不能聽任兒子走歪道的。祖父一聲吆喝下跪、祖母一把眼淚的責備,父親就再也沒有犯過此類錯誤。今天來看,我祖父母的這個教育實在是簡單粗暴,但效果非常好,比今天的獨生子女教育少花心血得多。以后我父親成了還算好人的好人,祖父母實在是功不可沒。
也許是看我父親機靈懂事,孺子可教,祖父全家省吃儉用著把他送到當地最高學府——原巴縣明誠中學讀書。我父親的書讀得并不高,因為家窮,更因為家里還有一個患過小兒麻皮癥而不良于行的三叔,只能通過讀書去吃筆墨飯,所以我父親初中沒畢業就停學了。
父親也無怨言,他很能體諒父母的苦心,也愛著自己瘸腿的弟弟。更何況,他大哥我大伯,為了全家,根本就沒有書讀,天天跟著老祖父勞動。父親從此也跟著祖父大哥下地干活了。
那個年代,進過一天中學門口也算是受過教育的人,各家族都有幫扶族內讀書人的傳統。所以我父親在族人的幫助下,到南川做起了教書先生。這在當時是一個體面的職業。
順便叨叨一下,我們鄒氏始祖是湖廣填四川時從湖北孝感遷來巴縣的。至抗戰末,已發展成當地的大姓了。我祖父那輩,也有書讀得好的,也有在社會上混了一官半職的。比如幫我父親解放前弄得教書這個差事的,就是曾在當時重慶國民黨市黨部供職的一個近親。
這個教書生涯讓我父親早早就開始得到鍛煉,而且我推測他肯定是邊教書邊自學上進。因為我小時看見過父親小閣樓上的藏書,其中就有線裝的《古文觀止》類的書籍。他當了一輩子孩兒王而沒有誤人子弟,當與此有關。
父親后來輾轉到江津原九龍鄉下教書,娶了我母親。母親娘家條件好,我外祖父是江津油溪小鎮上一個生產酒精和掛面的老板。我母親也是老師,兩人就這樣在當地一教就是幾十年,真正叫夫唱婦隨、相濡以沫。
解放初,我父親得了三個女兒,生活條件也好,于是把我祖母從老家接來短住。三十余里的地,是雇滑竿抬來的,這是解放前只有財主鄉紳才有的做派。我父親不管,也不怕別人說什么。因為祖母的小腳走不了那么遠的路,父親是要讓辛勞了一生的祖母體會一下被人伺候著的尊貴滋味。
我大姐、二姐出生的時候,像花一樣漂亮。父親也特別寵她們,經常為她們弄肉丸子吃,這弄得鄰居都很羨慕。當時父親顯然低估了以后的困難,我們家,共得三男三女六子妹。父母兩人的工資七十多元,幾十年不漲。全家八口過著城鎮戶口什么都靠買的生活,每月還要拿出兩元來贍養風燭殘年的祖父母,這實在是難為了我那小時候沒有受過窮的母親了。母親精打細算,操碎了心。為此,我父親也放棄了個人的一切愛好,為了生計而去釣魚、去打鳥、甚至向生產隊要點撂荒的地去種菜。
那種幾十年看不到變化和希望的生活肯定最難熬,我從小印象中父親是一個嚴肅有余而和藹可親不足的人。其實不然,他年輕的時候相當活潑,愛交朋友愛打球,和同樣年輕著的老師們打平伙享受生活,男女老師都很喜歡他。只是后來我們子妹多了,生活壓力太大,他才開始沉默起來。
我父親繼承了祖父的一身正氣和祖母的勤勞善良。記得小時候農村鬧饑荒,學校邊住著的一戶人家,糧食斷了頓,天天吃一種牛皮菜度日。那家有個三歲的女兒,餓得皮包骨。父親召集全家一起,表情非常凝重的通報了這個情況,并決定每天從我們不多的稀飯里勻出一小碗,一直給那家送到新糧出來。我們算是很早就受過愛與奉獻的教育的。
管了吃穿后,我父母在子女教育上很少花工夫,倒是教別人的孩子很盡心。我父母撐起的這所小學,教學質量一直很好。附近其他生產大隊的適齡兒童也跑到我父母所在的學校來就讀,因為他們覺得我父母教書好,人也好。后來我在給我父親的祭文里曾寫到“啟我童蒙,澤施一方”,是一點也沒有夸張的。
父親的一生,盤點起來好像沒有多少值得炫耀的東西。其實也不然,比如我父親解放前夕,曾被潰退的國民黨士兵當作解放軍探子抓住過,又憑自己的機敏逃脫了。解放初,部隊來老家招鐵道兵,父親居然被招兵的領導許為入伍就當班長,因為首長看中了我父親有文化有見識。當然我父親后來沒有去部隊,他不愿意離開父母而遠游去求個人的發展。父親在九龍鄉的教書生涯中,還做過兩件足堪我們子女引以為豪的事情。他曾攀著井壁下井救起過落水學生,也曾在鄉鄰失火時挺身而出,用一塊長木頭英勇而威武地斷過火道。那個年代媒體不發達,否則單憑這兩點,我想我父親在公眾中一定會有較高的知名度和美譽度的。
父親用他從上輩那里學得的做人操守,形成了他的價值觀念。他最后以一個普通小學老師的身份,走完了他平凡的人生。他所有的一切,成為我們的傳承和家教,使我們六子妹成年后雖不說有多大作為,但起碼個個都成長為品行端方的人。
掐指一算,我父親在他的人生暮年給過我一個特別的關心。我是家中的長子,小時候父親外出趕集什么的,總愛帶上我,可能是希望我多一些人情世故的歷練。我七六年高中畢業,父親通過關系把我下到了原江津福壽公社當知青,因為這里稻谷一年分得多一點。臨下鄉前,父親找我作過一個簡短的談話,至今我都記得:“老四,你到生產隊上班,如果抬石頭,上坡要抬前邊,下坡要抬后頭哈。”父親說這個話的時候,他的人生剛剛五十歲。可惜我當初毛頭小青年,呆頭呆腦,雖然能夠聽懂,但是卻不全懂父親這簡短的話語背后更深刻的東西。
一九七九年,是我人生永遠的、最痛楚的日子。我那勞苦了一生的父親,因為肺癌離開了我們,永遠休息了。他享年不算高,五十三歲,是人民教師清貧的、奉獻的一生。
我父親是在老家土葬的。墓地由他自己生前選好:一個小山崗,可以望到日夜流淌的長江。父親或許是用這種方式,回歸養育過他的一方水土,也是去陪伴先他而走的祖父母。他從此可以永遠諦聽長江水的流淌了。
我接觸過文學和美術作品里的“父親”形象,總覺得怎么表現都沒有完盡。“父親”是什么呢?是如山般的威嚴?如海般的博愛?還是一種厚重的責任和擔當?
唉,冬筍壩,一個長江如帶繞過的地方,一個我父親和祖輩們長眠著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