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兒的執念

　　題記：我們這一世雖然執父母之手，卻無法與父母偕老，愿天下所有的子女都有傻兒的傻，都有傻兒的孝，守候我們風燭殘年卻依然用滿滿的愛將我們擁在懷里的父母。

　　他很多年前就傻了，他早已忘卻了一切，卻死死的記住了她是他的娘。

　　他的傻源于一場意外，宿命般的意外，他父親在割豬草的時候從高坎上摔下，頭正好砸在一塊石頭上，鮮紅的血在青鈾的石頭上開出了一朵絢麗的花，生命卻永遠停歇在了這塊石頭上。那時他十歲。

　　五年后，十五歲的他在同一處高坎之上摔倒，頭撞在一截腐木上，人事不省，當他的娘在星光荏苒的夜里找到他時，他像孤野里的綿羊縮成一團，似乎在安睡，嘴角還噙著笑。女人將十五歲的兒子背了起來，有兒子在，仿佛一切都充滿了力量，女人瞬間挺直了腰板。

　　可是沒想到她的兒子一睡就是三天，三天后醒來，兒子卻已經傻了。她的兒子在那個午后的高坎之上摔壞了腦袋，從此變成了傻兒。

　　女人的手被傷痕刻上了深深淺淺的溝壑，如同大山裂開的一道道縫隙，她守著他的傻兒子整整又過了十年。十年的時間，她帶著兒子走遍了各大醫院，輾轉于城市的角落，用她枯瘦的手守護著傻兒子的生命。她一點點教兒子說話，教兒子生活常識，教兒子吃飯穿衣，這些普通人垂手就能做到的事，她整整用了十年。清晨起來，她幫著兒子穿衣，穿鞋，吃飯，他撒下的飯粒粘在衣服上，她一粒粒為他收拾干凈，為他擦干嘴角，為他沾去額角的細汗，她就像一個照顧稚齡孩子的母親，指引著自己二十五歲的兒子去怎樣成人。

　　他恐怕是一個最有尊嚴的傻子，干凈整潔的衣裳，外形高大而皮膚白皙，只有咧嘴一笑露出的無邪和憨態才讓人覺出他如孩童般的天真。女人將他看顧得太好，在十年漫長的歲月中，很多人已經開始忘卻他是個傻子，他會自己穿衣穿鞋，他會自己吃飯洗澡，他會嘰嘰哇哇的哼著小曲，他會在女人勞累時為她打著扇子，甚至還會編各種各樣的草蚱蜢。他會的已經很多，卻唯獨不懂人世，但女人已經滿足了，她教會了他生活，教會了他怎樣活著，她始終相信她的傻兒子有一天一定會成為一個正常人，像正常人一樣活著。

　　女人被傷痛填滿而變得麻木的心已經負載了所有的悲苦，傻兒子就是她的世界?？蓻]想到災難再一次光臨了這個破碎而苦難的家庭，女人在犁田時暈倒在田埂上，卻從此再也沒有站起來，當她被村民送回家時，她的傻兒子正坐在樟樹下等著她回來。傻兒子抱著他瘦弱而伶仃的娘，將她放到床上，傻傻的坐在娘的身邊，一遍遍的叫著娘。足足叫了一天一夜，直到喉嚨里再也發不出一個音符。

　　村里決定讓一些上了年紀沒有農事的老人去照顧女人，傻子卻死死的頂住門，不讓外人侵入他與娘的領地，這是他的娘。等待了三天后，他開始懵懂的知道娘不是睡著了，娘是病了。傻子光著腳走在有些泥濘的路上，他記得自己每回不舒服了娘就會帶著他去村東邊的一位劉阿公家吃苦苦的東西，吃后就好了，他不是傻，他只是不懂人事而已。

　　走到村東頭的劉阿公家，他的褲腿上掛著一層泥漿，臉上和手上有芒刺的口子，正冒著淋漓的血，花了臉，臟了衣。劉阿公看到他滿臉血污，足足的下了一跳，忙叫自己的女人給他清洗，待收拾干凈才松了一口氣，只是幾個小傷口。傻子一直緊緊拽著他的手，一刻也沒松開，傻子一個勁的說：“走，走，走。”劉阿公知道他的意思，備好了藥囊，跟著傻子出了門。到了家，傻子將劉阿公帶到他娘的床邊，指著女人對他說：“藥藥，苦苦，娘好。”劉阿公嘆著氣摸著傻子的頭：“你娘不白疼你。”劉阿公檢查了很久很久，到最后望著站在眼前高大白皙甚至可以說得上有些俊朗的二十五歲青年說：“你娘中風了，不能動了。孩子，你可怎么辦。”傻兒子并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搖著頭說：“娘吃苦苦。”他依然固執的認為苦苦的東西娘吃了就好了。

　　傻子使勁的扯著劉阿公的袖子，劉阿公搖著頭告訴他：“孩子，你娘睡著了，你娘照顧了你二十五年，現在輪到你照顧娘了。”傻子被劉阿公的語氣嚇壞了，一個勁的搖頭說：“娘不睡睡，吃苦苦，好。”眼淚婆娑得一滴滴全滴到了自己的身上，劉阿公無奈的搖頭。女人全身癱瘓，從此臥病在床。

　　村里的支書們可憐這個孩子和這個女人，想無親無故的女人送到敬老院，那樣能得到更好的照顧。他們瞞著傻子，將沉睡的女人用三輪車送走，他們覺得那孩子不過是個傻子，他懂什么。等到傻子發現不見了娘，他開始變得瘋狂而絕望，他瘋了一樣尋找娘，將家里所有的衣柜和箱籠都掀開找了一遍，然后開始滿村子的跑，他依稀記得有一輛三個輪子的東西在他們家停過，于是只要村里有三個輪子的車在路上跑，他就開始死死的追著跑，他每天奔跑在鄉間顛簸的馬路上，直到有一天終于追上了一輛車，死死的拽著，被車拖得人事不醒，鮮血淋漓也不愿松手。最后被路人發現叫停了那輛拖拉機才保住了一條命。村民看見消瘦而堅執的傻子，像一團模糊的血肉癱在路上，留下了眼淚，至此明白傻子和傻子娘是不能分開的。村民將傻子送到醫院，好在傻子傷得不重，只是流血過多。村人將傻子娘從敬老院接了回來，傻子看見娘嗚嗚的哭，像委屈的孩子丟了糖，他死死的抱著娘，好像抱住了自己的生命。

　　讓所有人都沒料想到的是，那傻了十年的兒子突然就懂得怎樣照顧自己的娘了。村里人都當他的傻病已經好了，只有傻子自己知道，他不過是照著娘的樣子，將娘曾經為他做的一點一滴，全都用在了娘的身上，他雖然傻，但娘曾經滴水石穿的演繹，他早已記在心中。

　　他開始照顧著自己的娘，甚至固執得不愿別人插手，這是他的娘，他牢固的記著這一點，傻子的執念有時比正常人還要濃烈。傻子從剛開始十分的笨拙，伺候娘穿衣吃飯這樣簡單的事情他都要整整一個上午，可是他樂此不疲，好像找到了自己生存的意義，他不再編蚱蜢，不再哼聽不出曲子的調子，不再坐在香樟樹下眺望娘的影子，他天天守在娘的身邊，跟娘說只有他和娘懂的話。

　　天長日久的時間能把陌生的東西變得熟稔，傻子照顧生病的娘也開始變得熟練，這個熟練的過程傻子整整用了三年的時間，清早起來他開始給娘翻身，洗臉，為娘活動活動手腳，這是鎮里的大夫說的，他就照著做。隔壁的張奶奶由村里出錢為傻兒病娘做飯，每天一早就會將粥端來給傻兒子，傻兒會拿著細勺子一點點的喂給娘吃，這是個漫長的過程，傻子細心得連張奶奶都猩紅了雙眼。

　　溫暖的時候他會為娘穿好衣服，背著娘到外面去曬太陽。中午他又開始喂一些吃的，然后脫了衣服讓娘休息，等到三四點他又要為娘翻身，活動。晚上他會讓娘靠在自己的肩頭，和她說話，再為娘擦洗全身，之后，他挨在娘的身邊，和娘一起入睡。只要和娘再在一起，夢也是甜的。

　　他每天重復著伺候娘的吃喝拉撒，卻并不覺得煩厭，他心里無比的渴望娘有一天會睜開雙眼笑著罵他：“傻兒子。”

　　他雖然傻，但他依然記得她是對他最好的娘。

　　他在等待娘，就如娘曾經等待他一般。

　　他不過是傻子，不要歷經什么人世，只要守著他苦難的娘到生命的盡頭就是他堅守的執念。娘的一生為他而活，他的一生也不過是還報給娘而已。

　　后 記

　　十三年后在一個陽光斑駁的午后，細碎的陽光穿透玻璃的窗，55歲的女人緩緩睜開了眼睛，嘴角的笑淌在已經38歲的傻兒子身上，一滴歡喜的淚從眼眸里墜落。

　　陳瑛：女，筆名陳錦若，1985年8月生，寫作以散文小說為主，網絡小說家，曾連載長篇小說《花開綺羅香》，《歲末之涼》等，文字常見于各大媒體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