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隆天生三橋的大山大水之中,我依然迷戀的是那些微小的細節(jié):茫茫高崖之上的野草,一簇簇地從堅硬的石頭里長出來;迎面走過抬滑桿的轎夫汗?jié)竦囊律溃稣f著他們的辛勞;帶領(lǐng)游客拄著傘用對話機為游客講解的導游,熱情而大方;霧濛濛的仙女山草原上那一棵在雨中屹立的樹,讓我想到電影《走出非洲》開頭在黃沙漫漫的沙漠中那棵孤零零的樹,如此孤單,又是如此桀驁不遜。耳邊還有片中那段蒼老的女聲自白: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在非洲有一座莊園……
也許武隆的仙女山,是每一個想深居山里的重慶人的后花園,是大家都想擁有的莊園,而它離重慶主城只有三小時,不像非洲那么遠,這是屬于我們自己的土地。
我想,武隆是天地開合之時,萬物靈動萌發(fā)之際那最完美的一筆狂草,它怒放,它粗獷,如這漫山遍野的山;可它也柔情,也蜜意,如仙女山草原那一望無際的綠,特別是秋天時,她被雨霧籠罩時的模樣,讓你心生憐愛,忍不住停留在雨中,任頭發(fā)被雨霧染濕,任衣衫在風中飄舞,你寧愿如此盲目地沉浸其中,享受那一刻的私密與美好。
那天去仙女山時,也是一片蒼茫,在雨霧中看不到她的輪廓,近處只有只腿受傷的小黑羊雙膝跪地在吃草,有時為了生存,必須跪著,但是也許它只是為了更好地和雨露、和鮮草完美地接觸而已,是人們把事情想復雜了。一群人圍著它拍照,它自顧自地吃,偶爾抬起頭來望人群一眼,然后繼續(xù)吃它的。這里有屬于它的自由,草地為它盛放。
如果說仙女山是柔美的,那武隆的山便有雄性的硬朗。
大山阻隔了交通,大山圍在四面八方,圍成一座城墻,天便是頂,山即是衣。足夠大,多的山像坐滿了整個天空,群山層層環(huán)抱,一層又一層,但是我沒有窒息之感,呼吸順暢。秋日略帶涼意,天空飄著小雨,可是我以為這是來看武隆最好的時節(jié),溫潤適中,秋風送爽,秋雨纏綿,雨霧給山峰圍上了層層白紗,欲迎還拒,去掉幾份硬朗,又多了幾份柔美。身在山中,你自是那世外之人,略帶幾份仙氣,迷蒙中回望那三座石橋,一步三回頭,好似與這里的山峰都悉數(shù)談了戀愛,數(shù)度相遇,卻是一見鐘情。
懸崖上的石頭,被我稱之為“臉譜”,他們各具特色。山水之間,仰天而望,或成雄鷹,或魚躍龍門,或掛著珠簾,形態(tài)各異,大山的臉譜沒有哪一位偉大的藝術(shù)家能悉數(shù)畫完,唯自然之手,將它們完美天成。
在山中,發(fā)現(xiàn)一個透亮的蛛絲網(wǎng)霸占著樹邊一角,舉起手機,竟然拍了下來。蛛絲一邊結(jié)在樹上,一邊懸空,不知搭在哪里,卻織了一件小巧圓潤的“衣裳”,絲絲雨滴未將它擊破,人來人往未將它撞壞,兀自在半空中,亮閃閃的,此時你不會覺得這樣的蜘蛛網(wǎng)令人生厭,反而覺得它是如此靈動,又是如此獨具匠心。
山中的一切,都是迷離而有趣的。與平日在城市里的喧囂大不相同,慢慢行于其中,有且行且珍惜的感覺,有稍不留神一條路就要走完的憐惜之感。
晚上,看《印象武隆》,那些劇中的方言,離別江水的纖夫的感傷,唯有土生土長于這里的人方能明白,身為重慶人的我,自豪感前所未有的強烈。
你見過敢把太陽抬上山的人嗎?我見過,在重慶武隆的大山里。
雄壯的大山大得似乎連太陽也要遮住了,于是有了那么一幫人,他們的肩頭用來把生活扛在肩上,他們用雙肩背背簍,用肩挑竹簍,用肩拉纖繩,在他們的號子聲里能聽到“敢把太陽抬上山”這樣的豪言壯語,多么的豪氣沖天,幾人能比。
那首《太陽出來喜洋洋》,重慶人不管老少都會唱,喜氣洋洋的重慶人,從來不會被險境打敗,不會因為大山的阻隔,而把自己的幸福向往一起滅絕。
于是那芙蓉江里,烏江里就有了纖夫,赤裸身子,風雨無阻,拉著船行走在江上。這是他們的營生。而那臨江的懸崖邊,幾根老木,支撐起的吊腳樓,負載著許多危險的愛情傳奇,吊腳樓和吊腳樓上的愛情,都一樣令觀者膽戰(zhàn)心驚。
我依稀看見舊時那用來晾曬農(nóng)作物的吊腳樓,被相思的少女用來懸掛愛情的旌旗,秋波漣漣撞擊江面,那些愛情的漁網(wǎng)撒得比江水更遠更寬;舊時用來采光的吊腳樓,被懷春的女子,用來珍藏船夫的號子,收集纖夫喊出的古銅色的熱烈,晃悠悠地對唱中,采集戀愛的種子;那些用以遠望的吊腳樓,成了女人們用來眺望愛情的渡口,桃花人面,媚眼飛揚,成了遠航船只的航標與燈塔。
曾看過這樣一段文字,它細述著吊腳樓的情深水長。“吊腳樓是水邊的,它和水有關(guān)。如果長長的水邊,岸上沒吊腳樓,很難想象。船是男人的,在風里,在浪中穿行,男人是冒險和漂泊的代言人。吊腳樓是女人的,是家的溫暖,在這里可以聽嘩嘩的水聲,卻沒漂流的感覺。婦人溫軟的胳膊,像一座碼頭,大自然磨煉的筋骨強壯的男人,走下船,一步步踏著臺階,走向碼頭的深處。一條青石鋪就的路,聯(lián)系遠處的碼頭,和小鎮(zhèn)的各條街道。推開吊腳樓的門,把風雨擋在門外。長夜流淌的水聲,像升起的主題曲,一場愛得死去活來的愛情,在吊腳樓里展開。柔情似水的喃喃話語,在水手的耳邊,像一股風吹進了心中。風浪征服不了的水手,這一刻被婦人情話擊倒。”
吊腳樓是水邊的紀念牌。盡管那里其實盛載著婦人萬千的擔心和苦苦的等待,這樣的擔心和等待并不浪漫。
當那些水邊的童話變成現(xiàn)實的生活,那些吊腳樓里的故事也就融進了塵世的煙火。水手愛上的女子,也年華老去,皺紋疊起;水手也頂著白發(fā)回到戀愛時的吊腳樓。當一縷陽光輕灑在木梯上,老水手坐在自家門檻上,叼著大煙斗,從早晨坐到黃昏。或是清晨與那個老去的婦人相扶走一段路,去買菜,提一籃綠的青菜,紅的蕃茄,紫的洋蔥回來,然后看那個深愛的女人,在煙熏火燎的廚房里,做著自己喜歡的一道道菜。陪伴自己喜愛的女子從少女走到人生暮年,頭發(fā)花白,牙齒脫落,也不離不棄,這種情感,隨著泛黃的照片會定格成人生珍貴的記憶。
那些吊腳樓的情事變成了另一種平靜的生活。低矮的房屋,一家人卻可以把吉祥如意的幸福日子搖到春暖花開,在江風打盹的時候,老人懶洋洋地納著鞋底任365個日子隨針線慢悠悠地溜走。
生活在這里的人,有過掙扎,有過困惑,但從未停止過奮斗。一群敢把太陽抬上山的人,在有節(jié)奏的號子聲里,在下里巴人的爽性里,將生活過成自己想要的模樣。不埋怨,不放棄,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變化,即便棄了船,失去了號子,盡管傷感,但從沒放棄好好生活。
那天后來晚些時候,在一個燒烤攤前吃燒烤,背著娃出來招待客人的女老板,上菜倒茶,轉(zhuǎn)身利索得很,背簍里的孩子若無其事地啃著指甲,也自在得很。
也許這就是現(xiàn)在武隆人真實的面貌,當河邊不再需要船夫纖夫,于是他們自己經(jīng)營起了營生,自己做起了生意和買賣,這里是故土,是家園,他們就像那茫茫崖上的小草,哪里都能生存,哪里都能生長。
萬物靜默如謎,這如謎的生活,不需要謎底,它們靜默生成,他們靜默生活,如辛波斯卡在那首《未進行的喜馬拉雅之旅》詩歌里所寫:“雪人,我們有莎士比亞/雪人,我們演奏提琴。/雪人,在黃昏,我們點起燈。”詩人從不認為喜馬拉雅是一塊世外桃源,相反她呼喚雪人歸返悲喜、善惡、美丑并存的塵世。
在這里,在武隆,有最真實的生活,最靜默的人們,他們渴望生活,靜默如謎。
沾一身山里的雨露,裹一襲白霧,攜一身爽性,回到城市之中,那被山水浸潤的心,透著亮,像在心底開了扇窗,任那些點點滴滴的陽光彌漫其中,纏繞,迷人。
這是屬于我的武隆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