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著商務考察的間隙,抽空回家看望了二老。
母親跟我說,她有個心愿未了。我想去看看你二姥姥——母親的嬸子。母親說,她夏天摔斷了腿,一直癱瘓在床。聽講她兒女們都沒空照顧她,已糟蹋得不成樣子。估計去日無多了。我立即決定開車陪母親去。
二姥姥,在我童年的記憶里,她終年身著老式灰黑衣賞,顛簸著一雙小腳,房前屋后忙碌不停。她眼神不好,但聽話識音能力極強。小時候我去外婆家,要經過她家大門樓。莊上的熟人和母親打招呼,她老遠聽到了,就站下來等著我們。還沒走近她就招呼母親。我一開口叫姥姥,她就能分辨出我是老幾,記起我該讀幾年級了。
二十年前離家謀生后,我回鄉的機會不多。中間只見過二姥姥一次。那是十年前。她寄住在小舅(我的堂舅)遺棄的老屋里。頹圮的泥墻根下,她佝僂著腰身,坐在小板凳上摸索著搓玉米。我喊她,她明顯遲鈍了很多。那之后就再沒見過她。
臨近小姨家門口的時候,遠遠看見隔壁的老屋檐下,泊著一輛輪椅。遠看上去,更像是一只搖籃。里面半躺著的,應該就是二姥姥。走到近前,聽到母親和二姥姥打招呼,小姨從屋里出來了。她在屋里搞衛生。聽到母親的聲音,忙不迭出來打招呼。她脫下手套和口罩,順手掩了掩蓋在二姥姥身上的毯子。
蜷縮在輪椅凹處的二姥姥,全然不是我記憶里的樣子了。稀疏花白的頭發凌亂不堪,眼窩凹陷,臉色蒼白。整個身體,說是只有“一小包”或者“一小堆”似乎更恰當,讓輪椅顯得寬大而空曠。一件敗色的紅毛毯蓋住大半身。等我們和小姨說完話,母親俯下身去拉她的手,喊她,問她是否還認識時,她努力地張了幾下嘴巴,終于喊出母親的名字。我也握住那雞爪般的手指,冷冰冰的。皮膚完全失去了水分和彈性。母親跟她說我是誰,她沉吟了一會說,要是在路上遇到,我怕真認不得了。
一句話說的我鼻子發酸。在路上,我們還有多少機會在路上遇見?還剩下一把枯柴般身體的二姥姥,這一路走來,一口氣走了八十九年。從小到大,到老,再回到小。老成一個只能蜷縮在搖籃一般的輪椅深處,等待著大人來照顧的殘疾人了。小成一個拉撒不自知,不能走動,只能口齒不清地說話的孩子了。
作為母親,她仿佛是一個宇宙的核。從十六歲那年嫁到王氏家族開始,她用三十多年,生育了十三個兒女。從舊社會走到新社會,她又用了四十多年時間,養育成人了九個兒女。如今兒女們都有了兒女、孫女。成就了一個近百口人的大家族。這宇宙的核心膨脹已久,失去了全部的張力,需要回歸內心。她又開始抽搐、回縮成了一團包袱。
一個等待救援的老母親,在屋檐下茍延殘喘。她擁有的等待,隱匿在已參天蔽日,也許是和她一起老起來的,榕樹的陰影里。她的腦子還清醒。說出的話都能辯聽明白。她在抱怨自己死不了活不成。抱怨沒人給她治療,也不弄死她。抱怨不給她吃飽飯,也不給她衣服穿……我和母親不是她最親的親人。有一層無形的硬膜,將我們攔在外面。
小姨拒絕了我們的禮金。她說,你們到隔壁大姐那里坐坐吧,她就是這個樣子。人老了,不懂事了。我也沒地方叫你們坐。這里不衛生。我請假回來幫她搞搞還要走。
房屋四周,彌漫著一股騷臭的味道。我瞥了一眼二姥姥夜來寄居的老屋,里面和垃圾堆無異。母親伸手掀起毯子一角看了看,然后將小姨拉到一邊,悄悄地說,小妹妹,你還是給她穿好衣服吧,這樣要是早晚有個好歹,有點對不住老嬸子。她一輩子是講究人啊。……母親說不下去了。小姨紅了臉說,不能給她穿,糟蹋人。人的尊嚴,是從一片樹葉開始的。千百年之后,對于一個老母親,竟變成了一張可以隨時遺棄的毯子。
在新修的村村通水泥路上,往返之間,我們先后遇到大舅、三舅和四舅媽。大舅在騎三輪車溜達。我喊他,我們說了幾句話。大舅先是對我們道了客氣話,然后搖搖頭,表示老母親搞到這個地步,他也沒辦法。他聊以自慰地說,好在估計她也活不長了。早死早享福。活著就是受罪。我問大舅在干什么?他看看田野說,吃完飯出來溜達溜達,降降血壓。
三舅身體很棒,人也很精神。五十多歲了還能做農活,他在門口的菜園里忙碌。老遠就跟我們打招呼,致謝。然后邀請我們去他家吃飯。我們說還有事,他走近了散煙給我抽。說三舅媽正去給老母親送飯。母親插了一句嘴說,三兄弟我說句不該說的,你們幾個給你母親吃好點。三舅難為情地笑笑說,大姐有所不知,醫生交代不能給她吃葷,人老了腸胃不好。我在想辦法給她調理。
四舅媽在村道上一瘸一拐地翻曬稻草,一臉哭喪的表情。我們和她打招呼,她半天才認出來。擠出幾絲笑容,迎著我們過來說話。母親對我說,你四舅媽是最不容易的。十年前摔斷了一條腿,成了殘疾人。兩個小孩不爭氣,一個干壞事被逮進去做牢了。另一個在讀大學。家里家外的所有事情,都靠她一個人忙。你四舅在外打工掙錢供養小孩念書。
你其他舅舅、姨娘們都在外地工作。沒人有空回來。小女兒還不錯,現在回來一趟幫她搞搞衛生。……我們能給她一筆錢,幫她請個護工么?我打斷母親的絮叨。
千萬不能。她有兒有女,又不缺錢花。你這樣做,你舅舅、姨娘們會恨死你。你這樣做等于是告訴人家,她兒女不孝順,沒良心。
那干脆將她送去敬老院。但她不符合條件。敬老院收的全是孤寡老人,她這么多兒女講不過去。母親無奈地說。那就只能等死?看她那樣子,身體內沒什么大病,就是腿癱了。母親傷感地說,我看她是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秋深了,到處一片金黃。這是收獲的季節。
袁有江,祖籍皖西,現居東莞,就職于某電子有限公司。熱愛企業管理和文學寫作。1993年南下打工。中斷寫作十幾年。2011年重新執筆,迄今在《清明》、《時代文學》、《星星》詩刊、《短篇小說》、《特區文學》等國內公開發行刊物發表作品百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