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今年八十四歲。
二零零年冬天,娘“走”了一回。我沒有放手。娘就又回來了。
那是剛剛吃過早餐,娘喝了一杯奶,就站起身收拾碗筷,向后一仰臉上就煞白,雙目緊閉就倒在椅子上。我連連呼喚娘,都沒有聲息。在一邊的老爸說:“你媽走了,把她抱到床上去吧。”全家人哭成一片。好在我尚清楚,判斷是腦缺血沒有挪動,而是順著把老人家放在地上。給她作人工呼吸。
幾分鐘以后,娘又回來了。她看著大家臉上的淚水,驚奇的問“你們都是怎么了?”知道險情以后,娘笑呵呵說:“你都不讓走,閻王爺就把我放回來了。”
也就是這一回,我娘的大腦受到損害。她越來越沒有記憶力。我把她攙扶著到青銅器廣場游轉,她看見誰了,都給我說:你看那個人是咱村的xx呢,我說不是。娘就恨我,你是個啥眼窩嘛。一會她又說:你看這個人像不像咱村子誰家的媳婦?我在心里笑娘,除了火燒寨的人和事,還記得啥?你還關心啥?在娘的內心里,這個高樓大廈錦衣裕食的城市,是遠遠的比不上她的火燒寨。唯一讓她羨慕的是青銅器廣場,這個地方光的很,要是用了碾場太好了。
她起床早,自己洗臉梳頭,看到別人洗臉就再洗一回。被個別人污蔑為:“老年癡呆癥。”我知道我娘不癡亦不呆,就是沒有記憶力了。她愛干凈,天天要掃地抹家具。天天做飯的時間,就要去廚房,被人拒之門外,她就眼巴巴站在廚房外面看著。拉到沙發上看電視,沒有一分鐘,又進廚房去了。一回又一回......一輩子勞動慣了她閑不下來。多少艱苦的歲月自己都走過來了,現在怎么就不被重視了?被奪權了?她想不通。就嘮叨:“回,走回。回火燒寨走......”
唯一能夠讓她平靜的辦法就是勞動。尋一件舊毛衣讓她拆,把蔥啊蒜苗拿了讓她擇,娘就好高興。勞動著吃飯是光榮的。兒女去父母家是霸王、是一萬個理所應當。父母來兒女家,卻怯生生好像客人,好像添麻煩給人了,不那么理直氣壯。
人哪,真的可憐!看著她的身影,我常常想起娘年輕的時候,戴著草帽子,拿著鐮刀,懷里抱著一捆子麥穗子,滿臉熱汗淋漓。夏天午間休息大家都睡得呼兒呼兒的,娘一個人搟面燒鍋,從井里提水,瀕涼面。我記得她優雅的坐在紡線車旁邊紡線,記得她優雅的坐在織布機上織布,記得她染布染的手黑乎乎的,故意笑著問我們:我用這個手做飯你們吃不吃啊?她性格好強,凡事不愿意落在人后面。種地干家務活幾乎沒有不會的。
雖然記憶力差,但是對于過去很久的事情,卻記得清清楚楚。娘是一九二四年人,陜西農村當時到處種鴉片煙,她還記得她爺爺加工鴉片的過程。記得客人買鴉片。我說:“媽,看不出你還是一個大毒梟。”娘笑著:“你給公安說去。”我真的佩服她理解大毒梟三個字。她還記得躲土匪、逃壯丁許多過去的事情。
和晚年的父母聊天,使我得到很多關于火燒寨的文史資料和土言妙語。
雖然記憶力差,但是她對于兒孫的愛護,還是那樣強烈。
到晚上六點以后,是她最痛苦的時間。她經常看著我,說著給我弟弟的話。有一天我家領導忙著上網了,我陪著娘和老爸在客廳里看電視,她看著我問:“家里就你一個人?”我沒有在意回答了一聲。娘急了。她說:“回,給我回,回去給你蓋三間大房子,我給你尋媳婦。”我給娘的話惹笑了問她:“你在那里給我尋?”娘說:“在村里,我給人說讓給你尋。”她看著我:“我娃高高大大的、文雅和氣的,在那里尋不下一個媳婦?回,我給你姐說,讓她在西安尋!”看她著急的樣子,我把書房的門推開,指著上網的人問:“媽,你看她是誰?”她竟然想不起啦!自己起身去看,半天才想起來,在我家領導的追問下,娘不好意思的笑了。
前幾天的一個下午,我在房間休息,娘進來了,我急忙起身,娘說:“我娃睡,我娃睡。”然后娘就坐在床邊,一會看看我的臉,一會摸摸我的手。娘三十多歲得子,我是娘的驕傲。高高大大模樣干凈什么的是娘說兒的口頭禪。她拉著我的手滿心喜歡地輕輕打一下又一下,嘴里還說:“打你一板子,打你一板子!”我心里好感動。娘卻說出一句讓人哭笑不得的話:“哎,我就心疼我這個寶貝 ——孫子!”我才想起剛才在一起說過她孫兒的事情,她想北京上學的孫子心切,又犯糊涂了。
她的曾孫子白天來看她,人家早已經回去了。半夜她驚醒就叫,把娃娃掉床下頭了,誰也擋不住,自己起來 ,在屋子里反復尋找 。
我娘沒有文化。掃盲認識一些字。為了照顧我祖父母,她放棄了自己的幸福,在城市有戶口了,進掃盲班了,還是回到農村。她知情明理有很好的性格和修養。待人溫存和氣,經常是微笑著從來不高聲說話。她頭一回去看我的岳母,剛剛出門親戚家就嘆:人家的舉止說話,一看就是大家閨秀。
她對人笑臉相迎,叫不笑不說話。熱心腸經常幫助別人。只要門口子有要飯的人,她都有給的。她是非分明,批評人卻很婉轉。火燒寨老家人,大部分叫她:大姐。
她不習慣也受不了別人板臉。我家領導前幾天忙著打毛衣,只顧埋頭干自己的活,讓娘一個人看電視。娘心里通不過。幽默了一把。她問領導:“我娃呀!你是不是讓驢把嘴踢了?”領導趕緊摸摸嘴不明白。想了一會才問:“媽,你是罵我呢?”娘說:“奧,我娃會說話啊,我當我娃不會說話了呢。”領導提起來這事情就要大笑一陣子。我家領導習慣大嗓門說話,一到這個時候,娘就推我,或者給我搖搖手。她的舉動讓領導不好意思再高聲。
娘是好強人,從來不柱拐杖。領導特地給她拿回來一個帶龍頭的拐杖。她贊不絕口,但是從來不用。她總是把花白的短發梳的好整齊。在人面前雪白整齊的牙齒使娘顯得好精神。見了小區里的人,認識不認識都要客客氣氣打招呼,誰家小孩都要愛憮一下。
老爸老媽感情很好,相敬如賓。吃飯時候娘總要給老爸夾菜。娘喜歡吃甜食,老爸說最高紀錄是一個多月吃了十斤白糖。去公園老爸怕她跌倒,兩個人手拉手,偏偏領導從公園打球回來看見,悄悄走到后面才出聲,領導告訴我:兩個人急忙不好意思松開手,娘臉紅了一陣子。領導好感動的說:咱們要好好學習兩個老人呢!我真的想說:謝謝你,好領導,照顧我父母很周到。她說給娘添什么衣服,娘堅決不要,她說:“我是狂風地里一盞燈了。衣服穿不完。”
那天我去娘房間看,她沒有戴牙。我才感到娘真的老了。
老爸老娘老了,我還是這么依戀他們。覺得他們是我精神上的靠山。生怕他們走了,我遇事情怎么辦?前一段回老家,看著后宅老房子快塌了,心里好酸。兒時歡快地奔跑過的家園,雖然不大,在我卻是繁花似錦、果實累累的天地。天倫之樂起伏著沖擊著蕩漾在我心中。這里是我的圣殿!在這里我是王子!出了這個門我什么都不是。沒有了雙親這里不就是斷墻殘璧一地荒草不知屬誰了么?你們含辛茹苦生兒育女望子成龍,我讓你們失望了。不足以報國封侯唯一能夠作到的就是報孝父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