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溫暖的季節,我正在準備大學畢業論文與實習事宜,突然收到家鄉的來信,信中說母親已經雙目失明。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幾乎是一下子地,淚水就模糊了眼睛。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心緒翻江倒海,滿腦子是母親穿梭于深深叢林,躬耕于黃土的身影。母親站在長滿稻子的田地,眼睛很明亮的樣子,流露著只給我的溫柔和慈祥。
我輾轉難眠,房間里的燈亮了一整夜,我害怕在我身邊虎視眈眈的黑暗。
從我記事時起,母親總是穿著那件藍布衣服,包著青布帕子,穿著一雙解放鞋,再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服裝了。母親的衣服總是穿了又洗、洗了又穿,穿得脫了顏變了色,甚至布料紋路稀疏,也總舍不得換新。
小學時 ,我的家境雖是貧寒點,但我卻勤奮好學,尤其是我所背的那書包,除了背進學校,放牛還會背上山坡。偶爾,看見一縷縷陽光穿過,十分透明,十分溫暖與幸福。就這樣我的書包縫了又背,背了又縫,一直背到小學畢業。
小學三年級的一個早上,冬天來得格外的早,寒風刺骨,到處都是蓋著一層白茫茫的薄霜,一個自稱家鄉鬧水荒的中年男子操著四川口音,背著背簍,攜著妻子和一雙兒女來到我家門口要飯,母親見他們冷得直打哆嗦,就讓進屋暖和身體,找來一些衣服讓他們穿,還做了飯給他們吃。臨走時,母親還把她挖山藥換來的兩塊錢讓他們帶上買吃的。母親催他們早些趕路。母親的笑,是開在我心底的一朵花,在時光深處靜靜的開著。
母親對我要求很嚴,她從來沒有因為我是男孩而慣養過我,相對而言,母親對姐姐似乎疼愛很多。可惜姐姐卻未能在母親身邊盡孝。姐姐長到十八歲時就病逝了。因為姐姐的突然離開,給母親的打擊很大,整天哭,聲音都哭得沙啞了,眼睛幾乎哭瞎,哭聲驚動了十里山鄉,鄉親們無不為之動容,紛紛趕來安慰。母親也許從來沒有想到,命運讓她失去的不僅僅是親人,連享受一點光明的權利都被剝奪。
大學時的一個周末,我決定無論如何都要回家一趟,看望母親。請完假,簡單收拾好行李,便踏上回家的客車。車上人很多,一路上有上有下,我卻什么也沒有看見。一心念著母親,我無心看那車窗外的風景,和嶄新的樓房。打開車窗,外面狂風呼嘯而來,四處亂竄,打得我鉆心的痛。車開得比我想像的還要慢得多,我好想它是風馳電掣的那樣。
好不容易才到達。下了車,已是下午兩點多鐘了長回到家,整棟房子很靜,靜得聽得到陽光在在房子上跳躍。房子外的草藤也在陽光中快樂的伸展!我輕輕地推著那扇搖搖晃晃的木門,“吱嘎”一聲響,門開了,我順著一縷發紅的燈光望去,見母親蜷縮著身子,躺在床上,嘴唇不停的顫抖著,手掌在輕輕地拍著胸脯,輕吟著。
我哽咽著走進母親,跪在母親的床前,叫了一聲媽,然后再也不知道說什么好。我拉著母親的手,一邊輕聲的寬慰,一邊給她捶胸口,問她是哪兒不舒服?她沒回聲,只知道是她的兒子回來了,然后不停的摸著我的臉,潸然淚下,我也無聲的哭了起來:“母親!在那艱苦的年代,您好不容易把我們姊妹拉扯大,而現在我們已成家了,我不知道能給您做些什么?”
我只能裝做很輕松很不在意的樣子,讓母親感覺不到我的難過。我知道即便是母親的眼睛看不見了,但耳朵還很靈敏,所以有時在心情極壞的時候,我也會把話說得輕描淡寫,語氣很輕松快樂。我以為,我的難過只會加重母親的難過。
二零零四年,父親病故了,家里自然失去了支柱,少了脊梁,我以為雙目失明的母親會痛不欲生,甚至對人生再無眷戀,讓我寬慰的是母親卻很快又堅強地站立了起來。我勉強說服母親與我們一起過,但沒住多久就鬧著要搬回鄉下去住了。
母親的脾氣很犟,誰也勸不了,說走就走,看她彳亍在我眼前的背影,我上前扶著,牽著她那一雙皸裂的雙手,我很惆悵,很迷茫,無計可施。
偶爾在通話,母親很少說要我們回去看她,只是常說:“我的眼睛看不見了,不能下地勞動……”母親的意思我懂,是說她現在不能在田間勞動,春節不再有年豬殺了。這些隨著母親的失明都難再現了。
又是一個周末,陽光明媚,母親聽到是我回來的聲音,就拉著我的手說:“兒啊,你不要三天兩頭往家里趕,要好好工作,不必擔心。”
母親自己都這樣了卻依然惦念著我們,牽著掛著我們。聽了母親這話,我的眼睛也會濕潤了,禁不住簌簌地哭了起來,我的心在一陣莫名其妙的感動中蘇醒了,像大海一樣咆哮。
母親看不見任何東西了,但她做一次飯,就要做上幾餐的。每當我回家打開她的碗柜時,雖然聞著菜是有點餿的味道,可是,碗和柜子,卻是光亮的。在這光亮里,我看到了母親一生的節儉!想起母親的那些黑暗困窘的生活,是多么的酸楚和傷感,心常常疼痛如刀絞。想起母親摸著做事的艱難日子,我多次流淚洗面,常常在一個偏僻的地方一發愣就是一兩個小時,心里才感覺平靜點。
母親不愿和我一起住,她是用母性的體貼和節儉來關愛著我。她總是說:“兒啊,你參加工作不久,條件不大好,還要負責弟弟上學。年紀大了,我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做不了。我生在農村,對這里的環境比較的熟悉,生活很方便,沒事的。”她還叮囑我在外面要好好做人。有一次,我在梳理母的發間,那一根根雪白的銀發,在今天的陽光里,特別的耀眼!我不知,這是她一生辛酸或者一生的坎坷?
母親常常都是自己摸著洗衣服,掃地等家務活兒。母親對時間還是無法控制和使用,白天亦晚上,晚上亦白天,她從來都分不清楚究竟什么時候是白天,什么時候是晚上。經常在晚上兩三點鐘就起床了,她以為是天亮了;也曾多次在白天中午一兩點鐘就睡覺,她以為是天黑了。大伯與鄰居也常常來幫助母親干活,拉拉家常。他們也告訴我母親深夜,常常在屋后的林子里走動,喃喃自語。就這樣,一種我們不知道精神動力,支撐著母親在那些空落的白天后的黑夜,在那不眠的黑夜后的白天守望著,向前走著。
對于失眠的母親來說,在我的心里她就是住在有聲無光的世界里,每當我回家時,那一縷縷陽光照進窗子,像一絲絲縫補溫暖的線,牽動著我們母子的心!母親臉上蕩漾起一層淡而輕的微笑,她把臉慢慢轉向我,說:“兒,今天是不是大晴天,我感覺天很明亮,心里亮堂堂的。”
我輕輕地說,是的,媽,天很明,陽光很亮。
【個人簡歷】唐義長,男,1979年8月出生,愛好文學、新聞寫作。在《中國民族報》、《中國老區建設》、《西部時報》、《貴州日報》、《經濟信息時代》、《銅仁日報》等報刊雜志發表散文、詩歌、雜文、100余篇(首),現為貴州省散文學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