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最先知道的孝道故事不是黃香溫席,而是懷橘遺親。祖父是個粗讀過書的苦人,對曾祖父母的孝敬十里八疃聞名,當年他母親癱瘓后,他勤謹洗漿,做了一張木椅,將老人背進背出,夏天通風透氣,冬天曬太陽,老人身上利索干凈,臉上紅潤,癱瘓十九年沒起過瘡癤,活過八十多歲安然而終。當初祖父不惜動用幾個媒人將母親娶進張家門,完全是因為母親娘家孝的家風。
冬日,祖父守著火盆,享受著母親給他炒的酒肴,喝著滾燙的小酒,給我講陸績懷橘遺親的故事:那是三國的動蕩時期,六歲的陸績隨父親去謁見袁術,袁術拿出橘子招待賓客,陸績往懷里藏了兩個橘子。不料臨行時橘子滾落地上,袁術嘲笑道:“陸郎來我家作客,走的時候還要懷藏主人的橘子嗎?”陸績雖然羞愧,但認真地回答說,他母親喜歡吃橘子,自己獨吃而心下凄然,他想拿回去送給母親嘗嘗。“懷橘不可取,孝心感動人。”祖父咂著嘴感嘆。
我聽得更多的是祖父講我姥爺的故事。姥爺是我們幾個鎮都出名的孝子。他在外面給人扛活,因為誠實能干,很受東家看重。一場重活下來,東家要犒勞伙計,春天,碼頭剛下來的新鮮刀魚,東家也舍得給伙計們吃。吃的時候,姥爺竟然只吃普通菜,不動那鮮魚。東家勸讓,他口里答應著,筷子卻在去鮮魚的路上悄悄拐彎。抗完活回家,姥爺就趕緊去集市,買剛剛見鮮的刀魚給母親吃,那時生活貧苦,姥爺攢好多日子才能給買回兩條鮮魚。時令鮮果也是如此。只有母親嘗過鮮后的食物,姥爺再遇到才會動筷子。“家有老人在,孩子不嘗鮮。”祖父最后總是這樣說。
母親繼承著“不嘗鮮”的孝順家風,春天那鮮嫩的頭茬韭菜迎著乍暖還寒的春風長起來。母親一次次地去菜園看韭菜,然后去看面缸,守著空空的白面缸發呆,又去數米缸里的雞蛋,算來算去,有時候眉頭不開,有時候是咬緊牙關,最后總是安靜地微笑。母親撈洗一點麥子,磨成面粉,然后拿一把韭菜刀子去菜園。母親割下的韭菜只一小把,她用幾個雞蛋換回一點點豬肉,仔細切碎,與頭茬韭菜做餡,做成十個左右爐包。盡管爐包帶著鮮黃的鉻渣出鍋時,那鮮香之味有不可抗拒的魔力,但我們從小就知道,這鍋爐包不屬于我們,這是母親給爺爺奶奶嘗鮮的。有老人在,鮮不敢嘗。
祖父說,人不知孝,禽獸不如,“孝”是對父母養育之恩的一種回報。生命是父母給的,所以要善待父母之生命;父母寧愿自己挨餓受凍,也要讓孩子吃飽穿暖,所以要照顧父母之溫飽;人在父母懷抱有三年時間完全不能自立,完全依賴父母而生存,所以古代人父母死后要守孝三年。
祖父是“拆字先生”,總是用漢字來教導后代,他說百善孝為先,諸善之中,孝又為至尊。善在中國文化里立于至高無上的位置,他用一塊滑石在窗臺上寫“善”,說,“善”之造字,最下面是“一口”丁,托舉著一“橫”盤,盤上是“羊”,羊是供奉祭奠的貢品,所以,善是一個人類膜拜的字眼。接著他寫下“老”,說,老的構造是“半人入土”那一撇就是人的一半,人已半入土,形容年歲枯槁,而人的下部分,腿部插上了一把匕首。這就是“老”,半入土的年歲,腿腳已然不便,猶如腿上一把刀,疼痛,癱瘓,老人常常需要拄著拐杖行走。“孝”是“老”的變體,是對“老”的對抗。祖父將老的“匕首”擦掉,換上一個“子”,“這就是孝,子女拿走那把刀,自己頂上去,扶持著,成為老人的拐杖”。
歲序更替是自然的規律,老是件很無奈的事情,誰也躲不過歲月這把刀,當人年老體衰,在世間行走艱難時,唯子女可托可靠。烏鴉尚有反哺之義,羔羊亦知跪乳之情。扁毛畜牲都知道飲水思源,何況知禮儀的人類。孔夫子數千年前就總結了孝的境界和層次。即孝養、孝敬、孝愛和孝順。孝養指的是“物孝”,要保證所孝的父母長輩吃穿用度無憂,這是最淺層次的孝道;孝敬是“色孝”,指的是要以和氣的語言、和悅的面色、恭敬的行為來對待所孝之親;“孝愛”指的是要關愛所孝之親的身心健康,不讓所孝對自己的身心健康狀態擔憂,“孝順”則是指的是要保證以順應自然或遵循客觀發展規律的心態理解和包容所孝對象可能出現的各種特殊變化。
家鄉靠海,一條運河膠萊河聯通膠州灣和萊州灣,祖父年輕的時候就是做河上的纖夫來養活一家老小。祖父用他肩膀上常年的老繭和血痂供養起老祖母老而無憂,病而不痛的晚年歲月;祖父用背負艱辛,幾乎匍匐在地的辛勞,換得糧米不缺,幾個孩子成家立業。祖父說:“我老了,纖繩交給你父親和叔父來拉,一家人就是一艘大船,老的小的是那船上的客,青壯人就是拉纖的夫啊。”我那時候總是默默想,生活就像一條浩淼的大江,每一家族都是江上的航船,青壯或執槳或拉纖,一代代傳承著善的美,孝的美,將平凡歲月演繹出花朵。當有一天,我接過一家人的纖繩,我也一定盡力將這艘大船拉得平穩前行,當然,最不能忘的是遵循家有老人不嘗鮮的孝道。